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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1)

風流真假一般看,借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寶玉、襲人,亦大家常事耳,寫得是已全領(lǐng)警幻意淫之訓。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并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

此劉嫗一進榮國府,用周瑞家的,又過下回無痕,是無一筆寫一人文字之筆。

題曰:

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存身分。]不敢再問。[既少通人事,無心者則再不復問矣。既問,則無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當有偷試之一番。行文輕巧,皆出于自然,毫無一些勉強。妙極!]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來的那些臟東西!”[是必當問者,若不問則下文涉于唐突。]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細說與襲人聽了。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試想。]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襲人同領(lǐng)警幻所訓云雨之事。[數(shù)句文,完一回提綱文字。]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理,[寫出襲人身分。]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伏下晴雯。]襲人侍寶玉更為盡心,[一段小兒女之態(tài),可謂追魂攝魄之筆。]暫且別無話說。[一句接住上回《紅樓夢》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榮府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lǐng)。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數(shù)十回后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

方才所說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可憐!]便連了宗,認作侄兒。[與賈雨村遙遙相對。]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兩呼兩起,不過欲觀者自醒。]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認識。[強認親的榜樣。]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yè)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xiāng)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nóng)為業(yè)。[《石頭記》中公勛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無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音老,出《偕聲字箋》,稱呼畢肖。]接來一處過活。[總是用逼近法。]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yǎng)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貧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病此病人不少,請來看狗兒。][自《紅樓夢》一回至此,則珍饈中之虀耳,好看煞!]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夫,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能兩畝薄田度日,方說的出來。]你皆因年小時,托著你那老家的福[妙稱,何肖之至!]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此口氣自何處得來?][為紈绔下針,卻先從此等小處寫來。][英雄失足,千古同慨,哭煞天下一切……(以下缺文)]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的。”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古人有錯用“盜”字之說,的的是此句張本。]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方法兒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罵死。]作官的朋友,[罵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四字便抵一篇世家傳。]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遠起來。[天下事無有不可為者。總因打不破,若打破時何事不能。請看劉姥姥一篇議論,便應解得些個才是。]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補前文之未到處。]他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xiàn)是榮國府賈二老爺?shù)姆蛉耍牭谜f,如今上了年紀,越發(fā)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他發(fā)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旁接口道:“你老雖說得是,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怎么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xiàn)世。”[“打嘴現(xiàn)世”等字,誤盡多少蒼生,也能成全多少事體。]誰知狗兒名利心甚重,[調(diào)侃語。]聽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口聲如聞。]可是說的‘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么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板兒,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件事,[畫出當日品行。]我們極好的。”[欲赴豪門,必先交其仆,寫來一嘆!]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去,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說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于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街名,本地風光,妙!]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蹭”字神理。]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世家奴仆,個個皆然,形容逼真。]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不知如何想來?又為侯門三等豪奴寫照。]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里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shù)模瑹┠俏惶珷斕嫖艺埶铣鰜怼!蹦切┤寺犃耍疾怀虿牵肴辗秸f道:“你遠遠的在那墻角下等著,[故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nèi)中有一年老的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后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后街上,[轉(zhuǎn)換法。寫門上豪奴,不能盡是規(guī)矩,故用轉(zhuǎn)換法,則不強硬而筆氣自順。]后門上問就是了。”[有年紀人誠厚,亦是自然之理。]

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后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里廝鬧。[如何想來,合眼如見。]劉姥姥便拉住了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里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當上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因女眷又是后門,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墻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guī)Я藖砹恕!?

周瑞家的在內(nèi)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如此口角,從何處出來。]請家里來坐罷。”劉姥姥一壁里走著,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里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長的這么大了!”又問些別后閑話。再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問的有情理。][劉姥姥此時一團要緊事在心,有問,不得不答。遞轉(zhuǎn)遞進,不敢陡然。看之令人可憐。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謂欲圖大事,不拘小節(jié)。]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lǐng)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zhuǎn)致意罷了。”[劉婆亦善于權(quán)變應酬矣。]

周瑞家的聽了,便猜著幾分來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在今世周瑞婦算是個懷情不忘的正人。]二則,也要顯弄自己體面,[實有此等情理。][“也要顯弄”句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實事。]聽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你放心,[自是有寵人聲口。]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好口角。]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里都是各占一樣兒,[略將榮府中帶一帶。]我們男的他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nèi)侄女,當日大舅爺?shù)呐畠海∶P哥的。”劉姥姥聽了,納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我亦說不錯。]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這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禮勢必然。]倒要見他一面,才不枉這里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里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么。”說著,便叫小丫頭子到倒廳上,[一絲不亂。]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里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里二人又說些閑話。[急忙中偏不就進去,又添一番議論,從中又伏下多少線索,方見得大家勢派,出入不易,方見得周瑞家的處事詳細,即至后文,放筆寫鳳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興說榮寧舊筆法。]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大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略點一句,伏下后文。]說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里已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一個空子,咱們先等著去,[非身臨其境者不知。]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就難說話。[有曰:“富貴不還鄉(xiāng),如衣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劉姥姥,實可謂錦衣不夜行者。]再歇了中覺,越發(fā)沒了時候了。”[寫出阿鳳勤勞冗雜,并驕矜珍貴等事來。][寫阿鳳勤勞等事,然卻是虛筆,故于后文不犯。]說著,一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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