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2718字
- 2016-11-01 17:14:23
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有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上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地”,豈非一篇盡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話說鮑二家的打了興兒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了捆兒。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像是寶玉那邊的了?!盵好極之文,將茗煙等已全寫出,可謂一擊兩鳴法,不寫之寫也。]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么?”[拍案叫絕。此處方問,是何文情!]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么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盵情語,情文至語。]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里頭慣了的。若說糊涂,那些兒糊涂?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里站著,他只站在頭里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后,他即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臟,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又圆?,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臟了的,另洗了再拿來?!@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庇榷懵犝f,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磕瓜子。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贝蠹艺f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闭f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
這里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辟Z璉道:“也沒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個月工夫才來?!庇榷愕溃骸凹热绱耍阒还芊判那叭?,這里一應不用你記掛。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辟Z璉忙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里,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不錯。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
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里作生日,媽和我們到那里與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客,里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千奇百怪之文,何至于此。]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又來了不曾?”賈璉聽了說:“怪道呢!我說是個什么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他怎么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服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闭f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币幻嬗謫査慕址?,也說未來。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里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掛。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伙,主仆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余亦為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后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后,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么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伙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后,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辟Z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币蛴致牭缹びH,便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里,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毕嫔彽溃骸拔冶居性福ㄒ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