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2783字
- 2016-11-01 17:14:23
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里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說畢,解囊出劍,捧與賈璉,賈璉命人收了。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后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闔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家敘些寒溫之后,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里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后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里才好。”
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可巧。]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極奇之文,極趣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豈不更奇。]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忽用湘蓮提東府之事,罵及寶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謂“一人不曾放過”。]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么?連我也未必干凈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于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愿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并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尸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致,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佩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湘蓮驚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見。
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兇。擇夫后,念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
鴛鴦劍能斬鴛鴦,鴛鴦人能破鴛鴦,豈有此理?鴛鴦劍夢里不會殺奸婦,鴛鴦人白日偏要助淫夫,焉有此情?真天地間不測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