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654字
- 2016-11-01 17:14:23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里,也只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涂,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厲害的女人,如今瞞著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币虼艘徽f,他母女見不聽勸,也只得罷了。
那尤三姐天天挑揀吃穿,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稱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賈璉來了,只在二姐房內,心中也悔上來。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癢。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致,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惫什惶嵋酝蝗‖F今之善,便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那里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
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揀個相熟的人,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他不是常法子,終久要生出事來,怎么處?”賈璉道:“前日我也曾回過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說:‘是塊肥羊肉,只是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大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灰庖馑妓?,就丟開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讓他自己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與他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全用醍醐貫頂,全是大翻身大解悟法。]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全用如是等語,一洗孽障。]:“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道理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丑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你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庇热闫溃骸敖憬阒溃挥梦艺f。”賈璉笑問二姐:“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大家想來,賈璉便料定是此人無疑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倍闩c尤老聽了,亦以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奇,不知何為。]“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有理之極。]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一罵反有理。]眾人聽了都詫異,除去他,還有那一個?[余亦如此想。]尤三姐笑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盵奇甚。]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鏈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辟Z璉又忙問:“昨日家里沒人問?”興兒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里同珍大爺商議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家?!辟Z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來事務。
二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蹲著吃,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厲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這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里見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個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估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鴰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里,早叫過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他這等說他,將來你又不知怎么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樣說,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們有造化起來,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背前背后稱揚奶奶圣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愿來答應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兒崽子的,還不起來呢!說句玩話就唬得那樣起來。你們作什么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他不過,奶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對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樣!”
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便有禮讓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罷?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里掂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庇榷阈Φ溃骸翱墒浅吨e。這樣一個夜叉,怎么反怕屋里人呢?”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里,一則顯他的賢良名兒,二則又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服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服侍他,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我聽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他這樣厲害,這些人如何依得?”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凈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只因這一向他病了,事多,這大奶奶暫管幾日。究竟也無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我們大姑娘不用說,但凡不好,也沒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十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問何意,興兒笑道:“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有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里出鳳凰’。四姑娘小,他正經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么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么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里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們兩個,不敢出氣兒?!庇榷阈Φ溃骸澳銈兇蠹易右幘兀m然你們小孩子進的去,然遇見小姐們,原該遠遠藏開。”興兒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暖了,吹化了薛姑娘?!闭f的滿屋里都笑起來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房內兄弟聚麀,棚內兩馬相鬧,小廝與家母飲酒,小姨與姐夫同床??梢娪惺侵鞅赜惺桥惺切直赜惺堑埽惺墙惚赜惺敲?,有是人必有是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