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558字
- 2016-11-01 17:14:23
用清明燒紙,徐徐引入園內燒紙,較之前文用燕窩隔回照應,別有草蛇灰線之趣,令人不覺。前文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
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一會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許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后,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周到細膩之至。真細之至,不獨寫侯府得理,亦且將皇宮赫赫,寫得令人不敢坐閱。]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
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少不得便報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體。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等,薛姨媽只得也挪進園來。因寶釵處有湘云、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昔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后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
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只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只剩他一個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寧、榮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并兩處執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跴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只留得賴大并幾個管事的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的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盡可留著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丑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里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家的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愿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他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賞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當。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只怕有混帳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
尤氏又遣人告訴了鳳姐,[看他任意鄙俚詼諧之中,必有一個“禮”字還清,足見是大家形景。]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注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說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聽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愿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
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送與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將小花面荳官送了寶琴,將老外艾官與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游戲。眾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著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來。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后入朝。早祭已畢,方退至下處。用過早飯,略歇片刻,復入朝侍中晚二祭,完畢,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極多極凈,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細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中,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內游玩。更又將梨香院內服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禮者多,因此眾婆子無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證。如今散了學,大家稱了愿,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后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枝杖,靸著鞋步出院外。[畫出病勢。]
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囗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種藕。湘云、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云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故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云因說:“這里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已到‘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近之淫書,滿紙傷春,究竟不知傷春原委。看他并不提“傷春”字樣,卻艷恨秾愁,香流滿紙矣。]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一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里,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快不要在這里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
藕官見了寶玉,只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惡狠狠走來拉藕官,口內說:“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余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如何?必是含怨之人。又拉上寶玉,畫出小人得意來。]
寶玉忙道:“他并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一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里,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
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你這還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沖神祗,保佑我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