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此稿乃予在華東師范大學講學時,擬于一九五四年春夏間,為歷史系畢業班學生作若干次講演者。開學未幾,予即患病,在家休息。所擬講演之語,病閑后曾寫出崖略,僅就涉想所及,既未能精密構思,亦未能詳細參考,所說極為淺近,似無一顧之價值。但為初學計,作者雖詒淺陋之譏,讀者或有親切之感,所以未遽棄擲。其中仍有一部分,似乎頗涉專門者,則因舊籍性質如是,不知其性質,無從說起讀法也。研究歷史之事,不限于讀書;讀書不限于讀中國書;讀中國書,亦不限于舊日之史籍;所以此稿所述,不過治史學者一小部分人所有事而已。然治學固貴專精;規模亦須恢廓。目能見六合之大,再回過來治一部分的事情,則其所從事者不至于無意義;而其所取之途徑,亦不致誤其方向,如俗所謂鉆牛角尖者。然則此稿所言,雖僅一部分人所有事,而凡治史學者,似亦不妨一覽,以恢廓其眼界了。此亦所言雖極淺近,而未遽棄擲之微意也。一九五四年六月,呂思勉自記。
史學之用安在
史學究竟有用沒有用?這個問題提出來,聽者將啞然失笑。既然一種學問,成立了幾千年,至今還有人研究,哪得會無用?問題就在這里了。既然說有用,其用安在?科舉時代的八股文,明明毫無用處;然在昔日,錮蔽之士,亦有以為有用的。(他們說:八股文亦有能發揮義理的。這誠然,然義理并不要八股文才能加以發揮,創造八股文體,總是無謂的。這并不但八股;科舉所試文字,論、策外實皆無用,而論、策則有名無實,學作應舉文字的人,精力遂全然浪費,而科舉亦不足以掄才了。然人才亦時出于其中,右科舉者恒以是為解。正之者曰:若以探籌取士,人才亦必有出于其中的;此乃人才之得科舉,而非科舉之得人才,其說最通。所以一種無用之物,若以他力強行維持,亦必有能加以利用者,然決不能因此遂以其物為有用)可見一種事物,不能因有人承認其有用,而即以為有用;其所謂有用之處,要說出來在事理上確有可通。然則歷史之用安在呢?
提出這個問題來,最易得,而且為多數人所贊同的,怕就是說歷史是前車之鑒。何謂前車之鑒?那就是說:古人的行事,如何而得,則我可取以為法;如何而失,則我當引以為戒。這話乍聽極有理,而稍深思即知其非。天下豈有相同之事?不同之事,而執相同之法以應之,豈非執成方以治變化萬端之病?夫安得而不誤!他且勿論,當近代西方國家東侵時,我們所以應付之者,何嘗不取鑒于前代馭夷之策(其中誠然有許多純任感情、毫無理智的舉動和議論,然就大體觀之,究以經過考慮者為多。其結果怎樣呢?又如法制等,歷朝亦皆取鑒前代,有所損益。當其損益之時,亦自以為存其利而去其弊,其結果又怎樣呢?此無他,受措施之社會已變,而措施者初未之知而已。此由人之眼光,只會向后看,而不會向前看。鑒于前代之弊,出于何處,而立法以防之;而不知其病根實別有在,或則前代之弊,在今代已可無虞,而弊將出于他途。此研究問題,所以當用辯證法也。譬如前代賦役之法不能精詳,實由記賬之法不能完善。明初鑒于前代,而立黃冊與魚鱗冊,其記賬之法,可謂細密了;然記賬之事,則皆委之地主、富農之流,此輩皆與官吏通同作弊之人,法安得而不壞?此為歷代定法總深鑒于前代,而其結果依然不能無弊一個最深切明顯之例。其他若深求之,殆無不如此。此理,方正學的《深慮論》,有些見到,但僅作一鳥瞰,粗引其端,未及詳細發揮而已),所以治史學,單記得許多事實,是無用的。早在希羅多德,就說治史之任務有二:(一)在整理記錄,尋出真確的事實;(二)當解釋記錄,尋出那些事實間的理法。據李大釗在上海大學所講演的《研究歷史的任務》。希羅多德(Herodotos),希臘最早之史學家,生于公元前四八四年,即入春秋后之二百三十五年。而在中國,亦以為道家之學,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所以能“秉要執本”了。《漢書·藝文志》。然則史學之所求,實為理而非事。“事不違理”,借用佛家語。這本無足為奇,然而問題又來了。
學問決沒有離開實際的,離開實際的,只是“戲論”。(亦借用佛家語。佛家譬諸“龜毛、兔角”,謂想象中有其物,而實際則無之也)譬如馬克思的學說,觀鑒社會的變遷,因以發明其發展之由,推測其前進的方向,而決定因應及促進之法,這自然是最有用的了。然則這種學問,究竟是從讀史得到的呢,還是從身所接觸的事物得到的呢?這個問題提出,我們知道:馬克思雖已長往,果能起諸九泉而問之,其答語,必是說:看了被壓迫階級的苦痛,深知其與社會組織相關,然后求之于史,而知其變遷、發展之由;必非于當代之事茫無所知,但閉戶讀書,銖積寸累,而得一貫串全史可以用諸當代的新發明。
中國有史學嗎
說到此,就覺得舊有史學的無用。把史部的書翻開來,自然全部都是記載。為之羽翼的,則從性質上言之,大致可分為三種:(一)注釋:因前人書中之名物、訓詁,后人不易明了而為之說明;(自隋以前,史學并有專門傳授;唐初猶然,即由于此。《隋書·經籍志》說:正史“惟《史記》、《漢書》,師法相傳并有解釋。《三國志》及范曄《后漢》雖有音注,既近世之作,并讀之可知”,可見其注釋專為文義。此為注釋之正宗;若裴松之之注《三國志》,廣搜佚聞,則實屬補充一類矣。名物、訓詁,時代相近之作,雖大體易知;然一時代特殊之語,亦有相隔稍遠,即不易了解者,官文書及方俗語皆有之,實亦需要解釋也)(二)考證:前人書有誤處,為之糾正;(三)補充:任何一部書,不能將應有的材料搜集無遺,于其所未備的,為之補足。如清人所補各史表、志即是。這種著作,往往費掉很大的精力,其成績亦誠可欽佩,但亦只是希羅多德所謂尋出真確的事實而已;尋出其間理法之處實甚少;更不必說如馬克思般,能發明社會發展的公例了。然則飽讀此等書,亦不過多知道些已往的事實而已,于現在究有何用?無怪近來論者說中國史料雖多,卻并不能算有史學了。這話似是,其實亦不盡然。一切書籍,從其在心理上的根據說來,亦可分為三種:即(一)根于理智的,是為學術;(二)根于情感的,是為文辭;(三)根于記憶的,是為記載。中國書籍,舊分經、史、子、集四部。經、子雖分為兩部,乃由后世特尊儒學而然;其實本系同類之物,此在今日,為眾所共喻,無待于言。經、子自然是屬于理智的。史部之書,與屬于記憶者相當,亦無待言。集部之書,多數人都以為屬于文辭,其起源或系如此;但至后來,事實上即大不然。我國學術,秦以前與漢以后(此以大致言之,勿泥),有一個大變遷,即古為專門,后世為通學。(此四字本多用于經學,今用為泛指一般學術之辭。即:專門二字,本指治經而墨守一家之說者,通學則兼采諸家;今所用:專門指專守經、子中一家之說,通學則指兼采諸家也)在古代,研究學問的人少,學問傳布的機會亦少,有研究的人,大都只和一種學說接觸,所以不期而成為專門;直到東周的末年,始有所謂雜家者出現。(此就學術流別言,非指今諸子書。若就今諸子書而論,則因(一)古書編纂錯亂;(二)有許多人,又特別為著書之人所喜附會,殆無不可成為雜家者。如《晏子春秋》,兼有儒、墨之說,即因儒、墨二家,并欲依托晏子;管子名高,更為諸家所欲依托,則其書中,儒、道、法、兵、縱橫家之言,無所不有矣。其一篇中諸說雜糅者,則編纂之錯亂為之:蓋古簡牘難得,有所聞皆著之一編,傳錄者亦不加分別,有以致之也)至后世則不然了,除西漢經生錮蔽的,還或墨守一先生之說外;其大多數,無不成為通學,即無不成為雜家。一人的著述中,各種學說都有,實跨據經、子兩部;(此為學術上一大進步,前人泥于尊古之見,以為今不如古,誤矣。后世分別子、集,亦自謂以其學專門與否為標準,然其所謂專門者,則其書專論一種事物耳,非古所謂專門也)而同時,這種人又可系熱心搜輯舊聞的人,遇有機會,即行記載。又集部的編纂,以人為主,其人自己的行事,亦往往收入其中。(如《諸葛忠武集》等即此類,實無其人執筆自作之文字也。后世之名臣奏議等,尚多如此。文人之集,固多但載其作品;然注家亦多搜考行事,務求詳實,與其自己的作品,相輔而行)如此,則集部之書,又與史部無異。所以前人的文集,譬以今事,實如綜合性雜志然,其內容可以無所不有。把書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只是藏庋上的方便,并非學術上的分類。章實齋的《校讎通義》,全部不過發揮此一語而已。(要作學術上的分類,除編類書莫由)所以我們要治史,所讀的書,并不能限于史部。在后世不能不兼考集部,正和治古史不能不兼考經、子相同。向來治史的人,于集部,只取其與史部性質相同,即屬于記載的一部分;而不取其對于社會、政治……發表見解,與經、子相同的一部分。那自然翻閱史部之書,只見其羅列事實,而不覺得其有何發明,使人疑中國只有史料,并無史學了。
所以如此,亦有其由。前人著述,或其議論為他人所記錄,涉及歷史的,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所謂別有會心。即其人之言論,雖涉及古事;然不過因此觸發,悟出一種道理,與古事的真相,并不相合。此等言論,雖亦極有價值,然另是一種道理,初不能用以解釋或評論史事。(如蘇子瞻論荀卿,謂李斯之焚書,原于卿之放言高論,此特鑒于當時黨爭之愈演愈烈,有所感而云然;事實之真相,并非如此。后來姚姬傳作《李斯論》,又說斯之焚書,特以逢迎始皇,使其所遇非始皇,斯之術將不出于此,亦特鑒于當時風氣之詭隨,立朝者多無直節,“一以委曲變化從世好”而云然;史事之真相,亦并非如此也。此即兩先生亦自知之,其意原不在論古,特借以寄慨、托諷而已。若據此以論荀卿、李斯,便成笨伯了。)第二種則綜合史事,而發明出一種道理來。(有專就一類事實,加以闡發的;亦有綜合多種事實,觀其會通的;又有綜合某一時代、某一地域的各種事實,以說明該時代、該地域的情形的。其內容千差萬別,要必根據事實,有所發明,而后足以語于此。空言闊論無當也)這正和希羅多德所謂尋出事實間之理法者相當,在史學中實為難能可貴。然第三種專從事實上著眼。即前所云注釋、考證、補充三類,力求事實之明了、正確、完備,與希羅多德所謂尋出真確之事實相當者,亦未可輕。因第二種之發明,必以此為根據,此實為史學之基礎也。此即所謂章句之學。“章句之學”或“章句之士”四字,習慣用為輕視之辭;然欲循正當之途轍以治學問者,章句之學,又卒不能廢,實由于此。(“章句”二字,最初系指古書中之符號;其后古書日漸難明,加以注釋,亦仍稱為章句;注釋之范圍日廣,將考證、補充等一概包括在內,章句之稱,仍歷時未改[說出拙撰之《章句論》,曾由商務印書館印行,后又收入其《國學小叢書》中]。今且勿論此等詳細的考據。“章句之學”四字,看做正式治學者與隨意泛濫者不同的一種較謹嚴的方法;“章句之士”,則為用此方法以治學的人,就夠了。此等人,大抵只會做解釋、考證、補充一類的工作,而不能有所發明,所以被人輕視。然非此不能得正確的事實,所以其事卒不能廢。異于章句之士,能尋出事實間的理法者,為世所謂“通才”,其人亦稱為“通人”。天下章句之士多而通人少;故能為章實齋所謂“比次之業”者多,而能著作者少。近數十年來,專題論文,佳篇不少;而中國通史,實無一佳作,并稍可滿意之作而亦無之,亦由于此。章句之學和通才,實應分業,而難兼擅:因大涵者不能細入,深入者不易顯出,不徒性不相同,甚至事或相克也。劉子玄嘆息于才、學、識之不易兼長,實未悟分業之理。然人宜善用所長,亦宜勤攻己短。性近通才者,于學不可太疏;性善章句者,于識亦不可太乏也)中國人的史學,實在第二、第三兩種都有的。向來書籍的分類,只把性質屬于第三種之書,編入史部;其屬于第二種的,則古代在經、子二部,后世在集部中。淺人拘于名義,以為中國史學,限于史部之書,就謂其只有史料而無史學了,這實在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