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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史學與史籍(6)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3259字
  • 2016-11-01 17:27:09

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則無自性。無自性,則所謂環境者,僅假定之,以便言說思慮,實則與此事一體也。然則論一事,而不知環境,實即不知此事矣。故論史事,搜考宜極博。又凡一事也,設想其易一環境當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設想使人育于猿當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識,何者得諸先天,何者得諸后天)又試設想,使中國移居歐洲、歐洲人移居中國,當如何,便可知人與地理之關系。

史事論次之難如此,則知是非得失,未易斷言而不可輕于論定。且如漢武之通西域,當時論者恒以為非,吾儕生兩千年后,或徒歆其拓地之廣,不能了解其說。然試一考當時之史實,則漢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斷匈奴右臂;然其后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漢書》所云漢“憂勞無寧歲”耳。當時人之非之,固無足矣。然試更觀唐代回鶻敗通,西域至今為梗,則知漢代之通西域,當時雖未收夾擊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嚴,匈奴潰敗之后,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為禍為福,正未易斷言也。梁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史跡之論次,一章論漢攻匈奴,與歐洲大局有關,其波瀾可謂極壯闊;其實何止如此,今日歐洲與中國之交涉,方興未艾,其原因未必不與匈奴之侵入歐有關,則雖謂漢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國還自受其影響可也。史事之論斷,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馬,轉瞬而禍福變易,閱世愈深而愈覺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進化者乎?抑循環者乎?此極難言者也。中國之哲學,思想上主于循環,歐洲則主于進化。(蓋一取法于四時,一取法于生物。兩者孰為真理,不可知。主進化論,宇宙亦可謂之進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環說,進化亦可謂系循環中之一節,如舊小說謂十二萬年,渾混一次,開辟一次,后十二萬年中之事與前十二萬年同是也。十二萬年在今之主進化論者視之,誠若旦暮然。即十二萬年而十百千萬之,又熟能斷言其非循環乎?人壽至短,而大化悠久無疆,此等皆只可置諸不論不議之列耳)以研究學術論,則進化之說較為適宜。何者?即使宇宙真系循環,其循環一次,為時亦極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類之研究,亦僅能至此,且恐并此而亦終不能明也,又何暇鶩心六合之表乎?

進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權自少數人,漸移于多數。此自有史以來,其勢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覺耳。一君專制之政,所以終于傾覆,舊時之道德倫理,所以終難維持,其真原因實在于此。自今以后,事權或將自小多數更移于大多數,浸至移于全體,以至社會組織全改舊觀,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范圍日擴,其密接愈甚,終至合全世界而為一。此觀于中國昔者之一統而可知。今后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風同之一日,雖其期尚遠,其所由之路,亦不必與昔同,其必自分而趨合,則可斷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將日為眾所認識,而真理將日明。凡讀史者,恒覺古人之論人寬,而后世則嚴。宋儒則誅心之論、純王之說,幾于天下無完人,三代而下無善治,久為論者所譏彈。然試一察譏彈者之議論,其苛酷殆有甚于宋儒,且不待學士大夫,即閭閻市井之民,其論人論事,亦多不留余地。此有心人所為慨嘆風俗之日漓也,其實亦不盡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論事粗,后人之論事精。天下人皆但觀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時可明?有小慧者何憚而不作偽以欺人?若全社會之知識程度皆高,即作偽者無所仇其欺,而先知先覺之士,向為社會所迫逐、所誅夷者,皆將轉居率將之位,而社會實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會進化之大端,自有史以來,即已陰行乎其間。昔時之人,均未見及,而今日讀史之士,所當常目在之者也。

史學演進趨勢

史學演進,可分四期:(一)覺現象有特異者,則從而記之,史之緣起則然也。(二)人智愈進,則現象之足資研究者愈多,所欲記載者乃愈廣。太史公欲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其機即已如此;至于后世,而其范圍亦愈式廓矣。(凡事皆有其惰力,后世史家,盡有沿襲前人、不求真是者,章實齋所譏,同于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者也。然以大體言之,所搜求之范圍,總較前人為廣,即門類不增,其所搜輯,亦較前人為詳。《通志·總序》曰:臣今總天下之學術,條其綱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于此矣)即此思想之代表也。(三)然生有涯而知無涯,舉凡足資研究之現象,悉羅而致之,卒非人之才力所堪也,于是苦史籍之繁,而欲為之提要鉤玄者出焉。鄭樵即已有此思想,至章學誠而其說大昌。樵謂凡著書者,雖采前人之書,必成一家之言。學誠分比次與獨斷為二類,記注與著述為二事,謂比次之書,僅供獨斷之取裁,考索之案據?!笆氯f變而不窮,史文當屈曲而適如其事”;“纖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即此等思想之代表也。然史籍之委積,既苦其研之不可勝研矣;更欲以一人之力,提其要而鉤其玄,云胡可得?目不兩視而明,耳不兩聽而聰,涉之博者必不精,將見所棄取者,無一不失當耳。(四)故至近世,而史學之趨向又變。史學趨向之更新,蓋受科學之賜。人智愈進,則覺現象之足資研究者愈多;而所入愈深,則其所能研究者亦愈少。學問之分科,蓋出于事勢之自然,原不自近世始;然分析之密,研究之精,實至近世而盛,分科研究之理,亦至近世而益明也。學問至今日,不但非分科研究不能精,其所取資,并非專門研究者不能解。于是史學亦隨他種學問之進步,而分析為若干門,以成各種專門史焉。然欲洞明社會之所以然,又非偏據一端者所能,則又不得不合專門史而為普通史,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觀其通,此則今日史學之趨向也。

恒人之見,每以過而不留者為事,常存可驗者為物。研究事理者為社會科學,研究物理者為自然科學,此亦恒人之見耳。宇宙惟一,原不可分,學問之分科,不過圖研究之利便。既畫宇宙現象之一部,定為一科而研究之,則凡此類現象,不論其為一去無跡、稍縱即逝,與暫存而不覺其變動者,皆當有事焉。此各種科學,所以無不有其歷史,亦即歷史之所以不容不分科也。然則史不將為他種科學分割以盡乎?是又不然,宇宙本一,畫現象之一部而研究之,固各有其理;合若干科而統觀之,又自有其理。此莊子所謂丘里之言,初非如三加三為六,六五所余于兩三之外也。故普通史之于專門史,猶哲學之于科學。發明一種原理,科學之所有事也;合諸種原理而發明一概括之原理,哲學之所有事也。就社會一種現象,而闡明其所以然,專門史所有事也;合各種現象,而闡明全社會之所以然,普通史之所有事也。各種學問,無不相資,亦無不各有其理,交錯紛紜,雖非獨存,亦不相礙,所謂帝網重重也。且專門家于他事多疏,其闕誤,恒不能不待觀其會通者之補正,史學又安得為他科學所分割乎?有相得而益彰耳。然則將一切史籍,悉行看做材料,本現今科學之理,研究之以成各種專門史,更合之而成一普通史,則今日史學之趨向也。

史學能否成為科學,此為最大疑問。史學與自然科學之異有四:自然現象,異時而皆同,故可謂業已完具;史事則不然,世界茍無末日,無論何事,皆可謂尚未告終,一也。自然現象,異地而皆同,故歐洲人發明之化學、物理學,推之亞、非、澳、美而皆準;史事則不然,所謂同,皆察之不精耳,茍精察之,未有兩事真相同者也。然則史事之當研究者無限,吾儕今日所知史事誠極少,然史事即可遍知,亦斷無此精力盡知之也,二也。自然現象既異時異地而皆同,則已往之現象,不難推知,而材料無虞其散佚;史事則又不然,假使地球之有人類為五十萬年,則所知彌少矣,而其材料,較諸自然科學所得,其確實與否,又不可以道里計也,三也。自然科學所研究之物,皆無生命,故因果易知;史事則正相反,經驗不足恃,求精確必于實驗,此治科學者之公言,然實驗則斷不能施諸史事者也,四也。由此言之,欲史學成為科學,殆不可得。然此皆一切社會科學所共,非史學所獨也。社會現象所以異于自然現象者,曰:有生命則有自由,然其自由決非無限。況自然現象之單簡,亦在實驗中則然耳。就自然界而觀之,亦何嘗不復雜?社會現象,割截一部而研究之,固不如自然科學之易,而亦非遂無可為。若論所知之少,社會科學誠不容諱,自然科學亦何嘗不然?即如地質學,其所得之材料亦何嘗不破碎邪?故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精確不精確,乃程度之差,非性質之異,史學亦社會科學之一,固不能謂其非科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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