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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中國史籍讀法(2)

再為中國史學訴冤

說到此,還該有一句話,為中國的舊史訴冤。那即是近來的議論,往往說舊時史家顛倒是非。舊時史家顛倒是非者誠有之,如魏收之被稱為穢史是。然其所謂顛倒者,止于如此,不過偏端,并非全體。若將全體的是非,悉行淆亂,則必無人能做此事。而據近來的議論:則幾謂舊史全部之是非無一可信;所載事實,無一非歪曲、偽造。問其何所見而云然?譬如說,歷代的史籍,對于政府,悉視為正統,對于反抗政府的人,則悉視為叛逆;于政府之暴虐、激變,及其行軍之騷擾、軍隊之怯懦、戰爭之失利,多所隱諱,而于反抗政府之人,則一一切反是便是。(此系舉其一端;其他,如漢族與異族的沖突,則歸曲于異族,而不著漢族壓迫之跡,如近人所謂大漢族主義等皆是)須知舊時之作史者,并非各方面的材料都很完備,而據以去取;只是據其所得的材料,加以編輯,以詒后世而已。當其編輯之時,自古史家有一大體同守的公例,即不將自己的意思,和所據的史料相雜。此即《谷梁》所謂“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見桓公五年。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相傳的說法,無論自己以為可信,抑以為可疑,都照原來的樣子傳下去。人人謹守此法,則無論時代遠近,讀書的人,都得到和原始材料接觸的機會;而后人的議論,只須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不必再行敘述,則史籍的分量,不致過多,亦可節省讀者的精力也)亦即后世史家所謂“作文惟恐其不出于己,作史惟恐其不出于人”。可見其例起源甚古,沿襲甚久。其極端者,乃至于所據史料,不過照樣謄寫一過;于不合自己口氣之處,亦不加改動,如《史通》所譏《漢書·陳勝傳》仍《史記·陳涉世家》“至今血食”之文。而不知直錄原文,實為古人著書之通例。(照例愈古則愈嚴。不但直錄原文,不加改竄;即兩種原文,亦不使其互相攙雜。如《史記·夏本紀》絕不及羿、浞之事,而《吳世家》詳之;以《夏本紀》所據者,乃《帝系》《世本》一類之書;《吳世家》所據者,則《國語》之類,不以之相訂補也。全部《史記》復囗、矛盾之處,觸目皆是,初學者隨意披覽,即可見得,史公豈有不自知之理?所以如是者,古人著書的體例,固如是也;此例守之愈嚴,愈使古書之真相,有傳于后)古人所缺者,乃在于原文之下,未曾注明其來歷,然此至多不過行文條例不如后人之密而已。亦間有注明者,如《漢書·司馬遷揚雄傳》,都著其自敘云爾是也。則其余不著者,或在當時人人知之,不待加注,亦未可知。且如引書必著卷第,亦至后世而始嚴;古人則多但著書名而已。亦以時愈晚,書愈多,卷帙愈巨,翻檢為難;在古代則并不爾也。出于他人之說,有兩說異同者,古人未嘗不并存。其遠者,如《史記·五帝本紀》,既說“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又說“炎帝欲侵陵諸侯”;(神農古多謂即炎帝,《史記》亦不以為兩人)其近者,則如《舊唐書》的《高宗王皇后傳》,一篇之中,說王皇后、蕭淑妃死法,即顯相抵牾。所記之事,茍有一種材料,懷疑其不足信者,亦未嘗不兼著其說。如《金史·后妃傳》,多載海陵淫穢之事,蓋據金世實錄;而在《賈益謙傳》,卻明著“大定間,禁近能暴海陵蟄惡者,輒得美仕,故當日史官修實錄,多所附會”。然則歪曲、偽造者,乃當日修實錄之史官,而非修《金史》之人。歷代政府一方面對于人民,平時的暴虐,臨事的激變,及人民起義之后政府行軍的騷擾,軍隊的怯懦,戰事的失利,多所隱諱;而于反抗政府的一方面,則將其含冤負屈以及許多優點一筆抹殺,作此等歪曲偽造者,亦自有其人。若謂修史者,既明知所據材料之不足信,何故不加以說明,則此為全部皆然之事,人人知之,何待于言?亦何可勝言?(從前讀史的人,有治學常識者,其于史文,本只當他記事之文看,并只當他一方面所說的話看,無人以其言為是非之準,并無人信其所記之事皆真實也)其有之,則學究之流而已。修史者不改原文,但加編輯,不徒不能尸詒誤后人之咎;反可使后人知史料之不足信,不啻揭發其覆,使讀者“聞一知二”了。(如《金史》既有《賈益謙傳》之文,則《后妃傳》所載者,亦可云非以著海陵之淫亂,特以著金世實錄的誣罔;然海陵亦非不淫亂,暴其惡者亦不可云盡誣,亦未便一筆抹殺,故又存其文于《后妃傳》也)若說人民方面的材料,與政府方面的材料相反者,雖云缺乏,亦非一無所有,作史者何不據以參考,兼著其說?則不知史以正史為主,歷代的正史,無論其為官纂、為私修,實皆帶有官的性質。(其關系最大者,為所用仍系官方的材料,及著述不甚自由兩端,說見下節)此乃被壓迫階級不能自有政權,而政權為壓迫階級所攘竊之故,非復著述上的問題了。說到此,則不能不進而略論中國歷史的歷史。

史權為統治階級所篡

歷史材料的來源,本有官私兩方面。歷史材料極其繁雜。(自理論上言之,當分為記載、非記載兩種。屬于非記載的,又分為:(一)人,謂人類遺體;(二)物,包括:(甲)實物,(乙)模型、圖畫;(三)法俗:凡有意制定而有強行性質者為法,成于無意而為眾所率循者為俗。記載包括口碑,又分為:(一)有意記錄,以遺后人的;(二)非欲遺后,但自記以備查檢的;(三)并非從事記載,但后人讀之,可知當時情狀的。(一)指作史言;(二)如日記、賬簿等,即官府的檔案,亦可云屬于此類;(三)則史部以外的書籍悉屬焉。此所云者,僅(一)項中之大別而已)私家的材料,即所謂“十口相傳為古”,乃由群中之人遞相傳述的故事。此其起源,自較官家的記載,出于史官者為早。但到后來,史料的中心,卻漸移于史官所(一)記錄、(二)編纂了。此其故有二:(一)只有國家,能經常設立史官,以從事于記錄;而一切可充記錄的材料,亦多集于政府(如衛宏《漢儀注》說:漢法,天下計書,先上大史,副上丞相),所以其材料較多而較完全。尋常人民:(甲)和國家大事,本無接觸;即有所知,亦屬甚少;(乙)常人對于不切己之事,多不關心,未必肯從事于記錄;(丙)又或有此熱情而無此機會;(如著作之暇日等)(丁)有所成就而不克流傳。(如為物力或禁令所限)私史的分量,就遠少于官書;其所涉及之方面亦遠少;從時間上論,亦覺其時斷時續了。(此所謂私史,以其材料之來源,與官方不同者為限。若編纂雖出私人,材料仍取諸官家,即不可謂之私史了。以此為衡,則私史實少。此亦不可為古人咎,實為環境所限。凡事不能孤立看。以史材論:在某一時代,能有何種性質的材料出現?其分量有若干?能保存而傳諸后來的,又有若干?以著述論:某一時代,眾所視為重要者,有何等問題?對于此等問題,能從事研究的有若干人?其所成就如何?能傳之后來者又有幾何?均為環境所限。不論環境,徒對古人痛罵一番;或則盲目崇拜,皆非也)(二)史官所記,幾于全部關涉政治。只記政治上的事情,而不及社會,在今日眾所共知為史學上的缺點,但此乃積久使然;當初起時,其弊并不甚著。此由后世的社會太大了,包括疆域廣大、人民眾多、各地方情形不同等。政府并不能任意操縱,所謂統治,不過消極的用文法控制,使其不至絕塵而馳而已。(此為治中國史者最要而宜知之義,至少自漢以后即如此。毛澤東同志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說:“如果說,秦以前的一個時代是諸侯割據稱雄的封建國家,那么,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就建立了專制主義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仍舊保留著封建割據的狀態。”這幾句話,對于向來所謂封建、一統之世同異之點,分析得極為清楚。統治階級的利害,與被統治者恒相反。處于統治地位的,在諸侯割據之世,為有世封及世官的貴族;在中央集權之世,則代之以官僚。君主固與官僚屬于同一階級,然行世襲之制,則入其中而不得去;與官吏之富貴既得,即可離職而以禍遺后人者不同。故君主雖借官僚以行剝削;又必控制其剝削,限于一定的程度,使不致激成人民之反抗。凡英明的君主,必知此義;一朝開創之初,政治必較清明者以此。然中國疆域太大,各地方的情形太復雜,以一中央政府而欲控制各地方及各事件,其勢實不可能;而每辦一事,官吏皆可借以虐民;干脆不辦,卻無可措手。所以集權的封建之世,中央政府即稱賢明,亦不過能消極地為民除害至于某一程度,而能積極為民興利之事卻甚少。舊時的政治家有一句格言說:“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治天下是興利;安天下是除害;與天下安,則并除害之事亦不辦了。因為要除害,還是要有些作為,官吏還可借以虐民的。此種現象的原理,實根于階級對立而來,所以非至掌握政權的階級改變,不能改變。但特殊的事件,可以放棄;常務則不能不行,官吏又借以虐民,則如之何?則其所以控制之者為文法。文法之治,僅求表面上與法令的條文不背;而實際是否如此,則非所問。此即所謂官僚主義,為論者所痛惡,不自今始,然仍有其相當的作用。如計簿:下級政府不能不呈報上級,地方政府不能不呈報中央,明知所報全系虛賬;然既須呈報,則其侵吞總有一個限制。又如殺人:在清代,地方政府已無此權,太平天國起義后,各省督撫,乃多援軍興之例以殺人,此實為違法;然既須援軍興之例乃能殺人,則其殺人之權,亦究有一個限度,皆是也。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號稱清明之世,所能維持者,則此最小限度而已)所以但記些政治上的事件,并不能知道社會上的情形。(因為政治上所辦的事情,實在太少了。且如歷法,向來總以為人民不能自為,非仰賴政府不可的,其實不然。唐文宗時,西川曾請禁官歷頒行以前民間先自印賣的歷書;而據《新五代史·司天考》,則當時民間所用的,實別有一種歷法,時人稱為小歷,并非政府所用之法。直至宋時,還系如此。南宋末年,西南偏僻之區,官歷失頒,梧州等地大、小盡互異,民間就無所取正了,事見《困學紀聞》。即至近代,亦未能免,官用之歷法久變,民間印行歷本,還有據明人所造《萬年歷》的,以致大、小盡亦有差池。民間所用歷法,或不如官法之確,然日用并不仰賴政府,則于此可見。且政府革新歷法時,所用之人才,亦皆出于民間;若欽天監等官署所養成的人才,則僅能按成法做技術工作,不能創法與議法也。舉此一事,其余可以類推)但在古代小國寡民之世則不然,此時政治上所辦者,尚系社會的事情;而社會上最重要的事情,亦即操在政府手里。(所以政治二字,隨時代之古近,范圍廣狹,各有不同。大致時代愈古,所包愈廣)所以但記政治上的事件,即可見得社會上的情形。人類的做事,是有其惰性的,非為局勢所迫,一切只會照著老樣子做去。況且社會的變遷,一時是看不出來的。又且歷代政府,于全局之控制雖疏,究為最高權力所在,其所措施,至少在表面上為有效。所以習慣相沿,史官所記,就都偏于政治方面了。(此所謂政治,其范圍業已甚狹了)私家所知政治上的事件,固不能如史官之多;有些方面,亦不能如史官之確,(如人、地名,年、月、日,官、爵、差遣名目等)這亦使歷代的史料,逐漸轉移到以史官所記為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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