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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歷史研究法(4)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693字
  • 2016-11-01 17:27:09

還有,借歷史以激勵愛國家、愛民族之心,用之太過亦有弊。不錯,愛國家、愛民族,是確有其理的;而借歷史以激勵愛國家、愛民族之心,亦確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然而天下事總有一個適當的限度,超過這限度,就不是真理,而是出于矯揉造作的了,其事就不免有弊。這在歐洲,19世紀后半期各國的歷史,都不免有此弊,而德國為尤甚。亞洲新興的日本,此弊亦頗甚。中國人褊狹之見,較之德、日等國,可謂相差甚遠,然亦不能絕無。中國人之有此弊,是起于宋以后的。民族主義,原因受異族的壓迫而起,中國自宋以后,受異族的壓迫漸次深了,所以民族主義亦漸次勃興,這固是題中應有之義。然感情與理性,須相輔而行,偏重感情,抹殺理性,就糟了。如中國宋以后盲目的排外之論,是很足以僨事的。近代和西洋人交涉的初期,即頗受其弊。而日本人在明治的初年,亦幾受其弊,幸而尊王攘夷之論,一轉而為變法維新,否則日本在此時,可以激成很大的慘禍的,雖然不至于亡國。朝鮮國比日本小,而其受宋學末流的影響卻深,就竟爾暫時釀成亡國的慘禍了。大抵民族主義誤用的弊病有兩種:(一)是把本族看得過高,如德、日兩國,即犯此弊。(二)則把異族看得太低,如中國人總說蠻夷不知禮義,甚至比之于犬羊便是。這兩者之弊,都由昧于事實的真相而起。昧于事實的真相,惟有求明事實的真相可以救之。所以由矯揉造作的歷史所致之弊,惟有用真正的歷史,可以做它對癥的藥。

還有,借歷史以維持道德的觀念,也是有流弊的。這又可分為兩種:其一,借歷史以維持社會的正義,如朱子編《通鑒綱目》,借書法以示褒貶。書法是借一種記事的筆法,以表示對于其事的褒貶的。如某人罷官,罷得不得當的,則書曰罷某官某;如其人咎有應得的,則削去官名,但書某罷;如無好無壞的,則書某官某罷。后人又為之發明,對于歷史上的人物、事跡,一一加以批評。其二,則借此激勵讀史者的修為,如昔人編纂名臣和名儒的言行錄等,即出于此動機。此二者,驟看亦似無甚弊病。然凡事都貴求真,(一)歷史上的記載,先是不確實的;(二)即使確實,而一件事情,關系極為復雜,亦斷非但據其表面所能論定;而此等史事的批評家,往往僅據往史表面上的記錄,其結果,多不免于迂腐或膚淺,就不徒無益于求真,而反足為求真之累了。

還有一事,在西洋受病頗深,中國卻無其弊,那便是借歷史以維護宗教。在西洋,所謂中世時代,歷史幾乎做了宗教的工具。是宗教事件則詳,非宗教事件則略,而其所評論,亦多數是用的宗教家的眼光。這不但舊教,即新教亦未嘗不如此,而且兩教都利用歷史,以為攻擊的武器。中國亦未嘗沒有教,中國人所作的歷史,如佛家所記的釋迦本行、高僧事跡之類,然大家都只當它宗教中的書籍看,不把它當作歷史,所以不受其害。還有一種,竟無好好的歷史,而歷史事跡,都依附宗教書籍以傳之國,如印度等,那其受病之深,更不言而喻了。

還有,存著一種以史事為法戒,即所謂前車之鑒的見解,亦足使史學深受其弊的。

現代史學家的宗旨

往史之弊既如此,所以救其弊者,又將如何?

不論什么事情,總是發生在一定的環境之內的,如其不知道它的環境,這件事就全無意義了?,F在試舉一個例。從前漢朝時候,有一個名將,喚作韓信。他有一次和敵人打仗,把自己的兵排在水邊上,背對著水,這就是所謂背水陣,是犯兵家之忌的,因為沒有退路了。后來竟打了勝仗。人家問他,他說:這亦在兵法上,不過你們不留意罷了。兵法上不是有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我所用的兵,不是訓練慣統帶慣的,乃是臨時聚集來的烏合之眾,這和走到市集上,把許多趕集的人聚攏來,使之作戰一樣,不是置之死地,人人要想自己救命,誰肯出力死戰呢?這是一件事。明朝時候,又有一個名將,喚作戚繼光。他練兵最認真。著有一部書,喚作《練兵實紀》,對于練兵的法子,說得很詳盡。清朝的曾國藩,本來是個書生,不懂得練兵的,他初出來練鄉勇,就靠這一部書做藍本,訂定一切規則。可見戚繼光這部書,對于練兵的方法說述的詳盡,也可見得他對于練兵的認真了。相傳當他檢閱時,適逢大雨,他的兵都能植立雨中,一步也不移動,可見他訓練之效。他所以南征北討,所向有功,絕非偶然了。這又是一件事。兩件事恰恰相反。在看重戰術的人,一定說韓信的將才在戚繼光之上,能不擇兵卒而用之;在注重訓練的人,則又要說韓信的戰勝只是僥幸;其實都不其然。韓信生在漢初,承戰國時代之后。戰國時代,本來是舉國皆兵的,所以在秦、漢之世,賈人、贅婿、閭左(這亦是當時所謂謫發、謫戍。謫是譴謫的意思,發有罪的人出去作戰,謂之謫發;出去戍守,謂之謫戍。賈人、贅婿,都不能算有罪,然漢時亦在七科謫之列,那不過因當時重農賤商,贅婿大概是沒有田產的,發他們出去當兵,免得擾累農民罷了。閭左,謂一條街巷的左半段。這是要發一條街巷里居民的一半去當兵,而古者地道尊右,把右邊算上首,所以發其左半的人出去,秦時曾有此事),發出去都可充兵。韓信所用的兵,雖說沒有經他訓練過,然戰爭的教育,是本來受過的,對于戰斗的技藝,人人嫻習,所以只要置之死地,就能夠人自為戰。戚繼光時代,則中國統一已久,人民全不知兵,對于戰斗的技藝,一無所知,若不加以訓練,置之活地,尚不能與敵人作戰,何況置之死地呢?若使之背水為陣,非斃于敵人鋒鏑之下,就要被驅入水了。所以韓信和戚繼光的事,看似相反,而實則相成,若非知其環境,就無從了解其真相了。況且事實原因環境而生,若不知其環境,對于事實的性質,必也茫無所知,更何論了解其經過。然則對于史事,安可不知其環境呢?

然而我們現在,對于任何史事,總不能十分明白其環境,這是什么理由?這自然是由于記載的缺乏了。記載為什么會缺乏呢?難道向來史家,對于不知環境則不能明白其事件的真相的道理,都不知道么?不,須知“常事不書”,為秉筆者的公例。我們現在雖追恨古人,敘述一事件時,不把他的環境說述清楚,以致我們不能了解,然使我們執筆為之,恐亦不免此弊;即使力求避免,其與古人,亦不過程度之差而已;將來讀書的人,還不免要追怨著我們。這是因為著書的人,總得假定若干事實為讀者所已知,而不必加以敘述,如其不然,就要千頭萬緒,無從下筆了。你天天記日記么?一個朋友,忽而今天來看你;你今天忽而想到去做一件不在預算范圍內的事情;這自然要記出來的。學校中的課程,個個星期是一樣;吃飯、睡覺,天天是一樣;那就決無逐日記載之理,至多每學期開學之初,把課程表抄一份在日記里,以后每逢變動時,再加以記載;初記日記時,把吃飯和睡覺的時刻,記下一筆,以后則逢一頓宴會,一夜失眠等事,再加以記載罷了。這就是所謂常事不書,是秉筆者不得不然的。然而社會的變遷,雖然看不見,卻無一息不在進行之中。雖其進行無一息之停,卻又“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正和太陽影子的移動,沒人看得見一樣。然而隔著一個時間再去看,就移動了許多了。社會的變遷,亦是如此,必須隔若干年代,然后看得出。然而人壽太短,所以除非生于劇變時代的人,總不覺得它有多大的變動。尋常人所覺得的變動,總是聽見父輩、祖父輩,甚或是曾、高祖父輩的人所說的,這種說述的人,尚或出于傳聞而不是親見,如此,在感情上,自然不甚親切;而且這些零碎的事實,不能通其前后而觀之,則亦不過是一個一個小小的變動而已,并不覺得如何驚心動魄,把它記載下來的人,自然少了。隔了較長遠的時代,再把今昔的社會一加比較,固然也覺得它有很大的不同,然而變遷的時代,業已相離很遠,無從知其因變遷生出來的影響,自更無人注意及之了。所以社會的變遷,我們所知道的,怕不過百之一二,對于任何時代的情形,我們都是茫然,自然對于任何事件的環境,我們都不明白了。

不知環境,對于任何事情,總是不能明白的,以致對于任何時代,亦都不能明白,這卻如何是好呢?所以現在的史學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再造已往”。何謂再造已往呢?那就是已往的時代,雖然已往了,我們卻要綜合各方面,使其時代的情形,大略復見于眼前。史事有“特殊事實”和“一般狀況”之分。對于特殊事實,普通的見解,總以為時代愈接近的人,則知之愈真切,其實不然。這許多事情,往往要隔了一個相當的時期,然后漸明;再隔了一個較長的時期,然后大白的。因為許多事情,都有其內幕,而其內幕,在當時總是秘密的。局中人固不肯宣泄,更不能宣泄;局外人既不能宣泄,抑或不肯宣泄;必隔了一個時期,其材料才得出現。而且局中人無論矣,即局外人,亦免不了利害和感情上的關系,其見解總不能平允,見解既不能平允,自然所述不能真實,亦必隔了一個時期,此等關系漸成過去,其所傳的材料方能真確。又有許多事情,其內幕是永不宣泄的,所謂如何如何,只是后人據其外形,參以原因、結果,推測而得,這亦非待至事后各方面的材料大略出現之后,無從推測。這種便利,都是當時的人,或其時代較為接近的人所沒有的。所以特殊事實,看似當時的人最為明白;時間愈接近的人則愈明白,其實適得其反。我們來談唐、宋、元、明時代的特殊事實,必有一部分非其時之人所知;將來的人談現在的歷史,亦必有一部分非我們所能及。至于一般狀況則不然,現在的上海,物質生活是怎樣?人情風俗是怎樣?將來的人,無論是怎樣一個專家,對于現在的上海,無論研究得如何精密,其了解的深切,總還不如現在久居上海的一個無甚知識的人。固然,他或有種種知識,為現在的老上海所不及的,然這只是多知道了若干零碎的事實,對于現在整個上海的性質的了解,決出于現在所謂老上海者之下。若使現在的上海,發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使將來的專家,和現在的老上海,同來猜想其原因,逆料其結果,將來專家的所言,絕不如現在老上海之近理。所以以當時的人,了解當時的事,只是苦于事實的真相不能盡知,如其知之,則其了解之程度,必出于異時人之上。這就是再造已往之所以要緊。

已往者已往矣,何法使之再現?難道能用奇秘的攝影術,使古事再現;奇秘的收音機,使古語可聞么?照尋常人想來,除非用現代的有聲電影,可以把現代的情形,留起若干來,給后人知道,已往的事,是絕然無法的了,其實不然。所謂一般狀況,乃是綜合各種事情而推想出來的,并不是指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若專指一人一事,那又是特殊事實了。我們現在,有許多前人所遺留下來的重大的特殊事件,尚且不能了解其時的社會,何況但保存一二瑣屑的事情呢?若說我們保存得多,則豈能把現代的情形,一一保存下來?還不過和前人一樣,假定若干事物為后人所能知,則置諸不論不議之列,其為我們所逆料,以為將來之人將不能知之事,則保存一二罷了。此與前人之所為,亦何以異?至多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要以現代人之所為,省卻將來的人搜輯、推測之勞,決無其事。而史家的能力,就是在于搜輯、推測的。倘使能搜輯、推測,前代的情形雖然已成過去,仍有使之再現到某程度的可能。我們現在所苦的,乃是這種材料之少,而無從據之以資推測,然此種材料雖少,我們所用的搜輯的工夫,怕比它更少。況且我們于現存材料之外,還有發現新材料的可能。

所以現代史學上的格言,是“求狀況非求事實”。這不是不重事實,狀況原是靠事實然后明白的,所以異于昔人的,只是所求者為“足以使某時代某地方一般狀況可借以明白的事實”,而不是無意義的事實而已。所以有許多事情,昔人視為重要,我們現在看起來,倒是無關重要,而可以刪除的。有許多事情,昔人視為不重要,不加記載,不過因他事而附見的,我們現在看來,倒是極關重要的,要注意加以搜輯,上章所述的裹蒸和起面餅,似乎就是一個例子。所以求狀況的格言,是“重常人,重常事”,常人、常事是風化,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風化,決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如其知道了風化,則山崩只是當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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