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中國文化史(6)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768字
- 2016-11-01 17:27:09
先秦諸子學術
先秦諸子學術,《史記·自序》述其父談之言,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蓋以縱橫、農、雜家、小說為十家。其中去小說家謂之九流。[此外古書論及先秦學術者甚多,如《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淮南·要略》等,皆為近人所征引。]古學術之分類,似以《漢志》為最完全,因其系根據書籍分類,其他皆一學者之見,一人不能遍通諸學也。
先秦諸子之學,《漢志》以為皆出王官之守;《淮南·要略》則以為起于救時之弊,此二說實可并存,蓋一言其來源,一言其興起之由也。諸子之學,根據各有不同:(1)所承受之學說不同。(2)所興起之社會不同。雖各能闡發一種真理,[不能兼顧全局。]然并非皆通于其時之時勢。此點似頗緊要,[我國人向有崇拜古代之心理;而先秦諸子之學,去今復遠,不易發見其弊,故人多譽之。實則衡以學術進化之原理,自應不如后世之學也。]
依鄙見:先秦諸子之學,其能綜攬全局者(如縱橫家、兵書略中之兵家等,只效一節之用),當依新舊分為五派:
最舊者:農家。
次舊者:道家。
又次者:墨家。
較新者:儒家、陰陽家。
最新者:法家。
名家與法家頗相附為用。
而雜家則自專門漸趨于會通焉。
農家之學,書并不存;只許行之說,見于《孟子·滕文公》上篇。其說,乃主張:(1)人君與民并耕而食,饔餐而治。(2)賣買論量不論質。此蓋以隆古農業小社會之文化為根據者,斷不能行于是時。
道家主無為。為,舊訓化。野蠻之族,恒因文明之輸入,而社會組織隨之改變,風俗因以薄惡。而文明之輸入,則(1)由君主之以此為文明而加以提倡。(2)由其慕效淫侈。道家戒之以無為,猶今戒中國人勿歐化,戒西南土司毋漢化耳。其實文明之傳播,終非可以人力阻也。故其說亦陳舊。《淮南·要略》言:“墨子學于孔子而不悅,棄周道而用夏正。”其說是也。《呂氏春秋》言:“魯惠公請郊廟之禮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其后在魯,墨子學焉。”史角蓋知夏政者也。然墨子主兼愛,既非其時之社會組織所能行。主上同亦然。反對戰爭,而但以攻守為是非之準,說亦嫌粗。天志、明鬼之說,欲借助于迷信,而不悟迷信已破,非可以人力建說也。故其說亦不能行。
儒家之學,較為廣博。《易》言原理,《春秋》言人事。《春秋》先示治亂世之法,次言治升平世之法,末言治太平世之法,是為張三世。又言夏、殷、周三種治法,當更迭變換,故王者必封前二代(如夏、殷之于周)之后以大國,使得保存其治法,以備取用,此為通三統,與陰陽家五德終始相似(五德謂有五種治法,當求之于民)。五德終始亦謂有五種治法,當更迭用之耳。二家之學,皆非博聞廣見不能,故較新。
法家之學,細別之,又包含法(治民)、術(治治民之人)兩派(見《韓非子·定法篇》)。而狹義之法亦有殊:商君主農戰,《管子》言輕[價賤]重[價貴]斂散是也。此派最能造成一強有力之國家,故在戰國時為最適,秦卒用之以取天下。
秦、漢時之新局勢
1.內戰乍息,[秦末之亂為例外,通常可謂息內戰矣。]民生獲蘇。尤其交通上之限制廢除,[前此國際間并一國內之交通,皆有種種限制,觀《周官》之《夏官》《秋官》可知。至是則關津雖存,而譏察無矣。]得以完成廣大之分工,國富總量之增加,殆非前此所能想象。
2.統一則國力強盛,便于對外;然中國在此時,開始與騎寇相遇。(蒙古高原之游牧民族。黃河流域之戎、狄皆居山,如今西南諸族,所謂山戎也。[居山戎、狄,遠不若騎寇之強盛。])[前此中國與蒙古高原游牧民族間,為山戎所隔。其時,游牧民族之不南侵者,固由其本身未臻強盛,而其南向之山戎之不足侵,實一大緣故也。至戰國末而北方諸國拓地與游牧民族相遇矣。]
3.封建制度告終。秦盡廢封建。[“父兄有天下,子弟為匹夫。”無尺土之封。]秦亡后,諸侯相王(此語見《史記·自序》),[分王諸侯,決非項籍一人所能為。]義帝猶周天子,西楚霸王猶春秋時霸主,其余之王猶列國,其下為侯,猶戰國時之王封其臣民為侯(王侯列爵二等,漢亦沿之),乃恢復東周時之局面也。但封建之基礎,(各區域內之自足經濟。[封建非政治力之所為;實政治隨經濟情形而如此耳。]《王制》等之經濟計劃即如此。)業已不存,故卒不能持久。經(1)楚、漢之爭。(2)漢初之剪滅異姓。(3)吳、楚七國之亂。而封建之實,遂蕩然無存焉。
此時之政情
1.民主政治之廢墜。此由(1)民意無表見之方法,如古之大詢于眾庶等。(2)民意之表見為習慣,習慣愈不適于時勢,則拘束之力愈弱。又列國問罪大夫叛變等事皆無之。故君主之地位,日益神圣。最后,遂謂其權系受之于神,而非受之于民,兩漢、新莽之言符瑞是也。[此節與西方頗相似。]
2.地方自治之廢墜。古之國,等于后世之縣。[古國方百里,而漢縣亦方百里;漢縣名多仍古國名,皆可見也。]國君等于縣令,大夫等于鄉鎮長,士則保甲長矣。漢世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掌教化。[體制最尊])嗇夫、(職聽訟,收賦稅,威權尤大。[至人只知嗇夫,不知復有縣令者,觀《兩漢書》可知])游徼(主徼循,禁盜賊),猶存此意。然左雄謂鄉亭祿薄,多取于民,(《后漢書》本傳)則其弊必有為吾人所不知者。[且人心必日趨于民主之心理,對嗇夫等服從之傳統觀念,必日趨淡薄。人心對嗇夫等既漸變,則嗇夫等之威權必漸不行,以至于廢墜。]又喪亂之際,官吏及割據者,每向此曹壓迫,人莫利為之,而其職遂廢。[兩漢時存此制,魏、晉時而廢墜。東晉元帝嘗問臣下削掠者之眾,即有對以亭、郵(兩亭間有一郵)之廢之所致,可見也。]縣令實不能躬親辦事,而地方公務悉廢矣。
3.放任政治之形成。貴族既倒,處于治者之地位者,為官僚階級,[幕友、吏胥、衙役、紳士、讀書人(官僚之后備軍)亦屬之。]同時亦即成為榨取階級,[階級無不自利者。世有不自利之個人,無不自利之階級。此階級中,僅有少數之不自利者,亦救于其階級之自利。只有鏟除階級,無法改良階級——欲實行良好教育已造成整個階級之各不自利,為不可能之事。——而此時于官僚階級,非鏟除之時也,于是取監督之方式矣。]政治上之首領,理宜加以監督。但監督者少,被監督者太多,勢不能給,則惟有將所辦之事,減至最小限度,使其無所借以虐民。中國之良吏,每勸人民早完國課(或“自有組織”義圖等),少打官司,免得與吏役接觸,此正與政府之取放任主義同。顧亭林譏后世大官多,小官少。而不知其在昔時之政治上,只重監督官僚階級,不使虐民,興利治國,固在其次也。[自漢以來,中國之政治向如此。]
儒學之專行及其效果。九流之學,農、道、墨、儒、陰陽,皆太陳舊,或迂闊;惟法家見用于時,前已言之。統一之后,法家之“法”,已不宜再用,僅其“術”當施諸官僚,政治一味放任,尚非漢時所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此乃中國舊日政治上最主要之格言,一切放任政治,皆由此出。然此乃積累年之經驗而得知,固非漢初人所得知也。]斯時對于人民,則有富與教兩問題,此為理論上當然之結果,故儒與陰陽二家,處于必興之勢。[漢世儒與陰陽二家,實相混雜。]秦始皇言:“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興太平指儒學言。使始皇不死,而其時之內治外攘,始皇認為已無問題,亦未必不用儒家,以圖足民而興教化,特未及而早死耳。漢高、惠、高后,皆未及有所作為,文帝一用公孫臣,旋因為新垣平所欺而罷。[帝實非賢君,其真相見應劭《風俗通義》載劉向語。]景帝本無能為之主。故至武帝而儒術興焉。此乃事勢之自然。或謂武帝之崇儒,乃利其明君臣之義,可以專制:此乃數十年前梁啟超等之議論,有為言之,非事實。漢世儒家,明民貴君輕之義者極多,最甚者如睦孟,勸漢帝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便于專制者安在。武帝即位,年僅十六,趙綰、王臧、田蚡等說以崇儒術,斯時聽從之者,恐實即后來反對儒術之竇太后(后以儒術行,有礙外戚之權利反對)。竇太后而亦許崇儒,可知儒術之興,乃事勢之自然也。
漢宣帝言漢家自有治法,以王霸之道雜之(見《漢書·元帝紀》)。王指儒,霸指法。以儒家之道治民,法家之術察吏,固極合理也。
廖季平謂經學中之今古文,系魯學齊學之分:可謂卓識。[在廖氏《今古學考》中。]但未言其所以然。予意魯之經濟,不如齊之發達。故魯學僅主平均地權,齊學兼重節制資本。明節制資本之義者,莫如《管子》;漢時桑弘羊行之,讀《鹽鐵論》可見。儒家之學,發達于齊,則有《周官》(《周禮》)一書,所述乃治千里之國之規模,有治工商之法。魯學治國之規模,見于《禮記》之《王制》,則治百里之國自足經濟區域之規模也。關于社會政策:漢初所行之魯學(今文),與法家分道揚鑣;若兼取《周官》,則足與法家相調和。新莽等所以重《周官》扶古學者以此。此予最近之見解也。
此項主張,乃先秦以來學者公共之主張。及王莽得政權而實行之而失敗。[莽編集學者之主張,經詳實之考慮,抱絕大之決心,作有系統大規模之實行者也。]此失敗乃先秦以來學者公共之失敗,非王莽一人之過也。
此政策何以行之而失敗?則以未知社會之階級性,不能領導被壓迫階級以行革命,而欲以治者階級操刀代斫之故。[以治者階級操刀代斫,是猶“與虎謀皮”矣。]
教化問題,則儒家主張,本在民生問題解決之后。漢初儒者尚知此義。[如叔孫通為漢高祖征朝儀,二儒生不行,即其例。]但至后來,漸與生活問題相脫離(此風起于宣帝以后)。遂至空言教化,其不能有成也決矣。
故儒家在政治上,可以謂之失敗。但其在社會上,則頗有功績。因其能示人以做人之方法,且教人民互相親愛也。
漢代學術
(1)自王莽變法失敗后,經世致用一派,漸以消沉。經學流為瑣碎之考據。南北朝、隋、唐義疏之學,皆承其流。(2)其有思想者,至魏、晉之際,競務研求《老》《易》(后加以《莊子》),遂開玄學一派,與佛家銜接。(1)瑣碎。(2)玄妙。(3)文字漸趨于駢儷。書法則隸書變為八分。[求美故。前此之由篆至隸,則由篆書圓筆,不適于實用,代之以隸也。]其仍供應用之章程書(正書,亦曰真書。正書真書之名,乃對行、草而立),亦漸趨美化。甚至專于求速之草書亦然,草書既趨美化,則必去真日遠而不畫一,不能供實用。而實用又不能皆作正書,于是有行書以代草。然行書之近真者為“真行”,與真書相去無幾;近草者為“行草”,與草書相去無幾,仍不適于實用。講實用者,遂只得求之減筆矣。要之瑣碎、玄妙、求美,皆學術為有閑階級專有之現象也。
漢代兵制變遷
本來人民二十三歲有服兵役之義務,至五十六乃免;人人有戍邊三日之義務,事實上不能自行,則須出錢雇人,或入錢于官,由官代為雇人。[漢沿秦法,蓋本諸古]然統一之后,兵役之負擔,自然偏于緣邊,有失公平之旨。于是漸用謫戍、謫發,甚且兼用異族,其事起于漢武帝之世。[以武帝屢用兵,不欲有擾于民故也。]至后漢光武罷郡國都尉,無復“都試”,[亦簡稱曰“都”]而民兵之制遂廢。[民兵之時,對外大戰,命將軍統之;有數軍則有數將軍,而各加名號;其上或置大將軍以統之。戡定小亂,則郡太守、州刺史自將之。]
漢代刑法變遷
1.戰國時,李悝為魏文侯相,“撰次”諸國法,為《法經》六篇。商君取之以相秦。漢初沿用之。后苦其不足用,漸次增加;又益之以“令”及“比”(成案),遂大病其雜亂。直至魏世,始行重纂。至晉初頒行之,[稍加改刪]是為《晉律》。此后中國法律,無甚根本變動矣。此一改變,由古依習慣解決之事多,后世依法律解決之事多也。
2.漢文帝除肉刑,代以髡(髡鉗)、笞,刑法之種類太少。[不能得其平]故多主復肉刑者;又因其殘酷,終不能行。直至隋世,定笞、杖、徒、流、死五刑,而此問題乃息。此緣古代習以傷及肉體,使蒙不可恢復之創傷者,乃稱為刑;故一時想不到以笞、杖、徒、流為刑也。
3.秦時法吏,自成風氣,習于嚴酷。[此或自古而然]漢人力加矯正,其風氣乃漸變。此可謂儒家之主義,戰勝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