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中國文化史(5)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725字
- 2016-11-01 17:27:09
工業。在公產之世,簡易者人人能為之;較難者,則有專司其事之人,此為封建時代工官之前身。但其后私人工業漸興。[工官之制,亦有其阻遏工業,使停滯不進者在:人之才性,各有不同,子孫初不必盡肖其父祖,而古工官守之以世,必有束縛馳驟,非所樂而強為之者矣,一也。工官之長,時曰工師,所以督責其下者甚嚴。下者乃不得不茍求無過,凡事率由舊章,則無由改善矣,二也。封建之世,每尚保守,尤重等級,故《月令》再言“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荀子》亦言:“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管子》曰:“寂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饑餓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鏤相稚也,謂之逆。布帛不足,衣服無度,民必有凍寒之色,而女以美衣錦繡綦組相稚也,謂之逆。”(《重令》)此即漢景帝“雕文刻鏤傷農事,錦繡纂組傷女紅”詔語所本,原不失為正道,然新奇之品,究以利用厚生,抑或徒供淫樂,實視其時之社會組織而定,不能禁富貴者之淫侈,而徒欲禁止新器,勢必淫侈仍不能絕,而利用厚生之事,反有為所遏絕者矣,三也。凡制度,皆一成而不易變者也。而社會日新無已。閱一時焉,社會遂與制度不相中。削足適履,勢不可行,制度遂至名存實亡矣。工官之制,亦不能免于是。工官之設,初蓋以供民用。然其后在上者威權日增,終必至專于奉君,而忽于利民。孟子之詰白圭也,曰:“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告子》下)明古之工官,皆度民用而造器,然所造之數,果能周于民用乎?生齒日繁;又或生活程度日高,始自為而用之者,繼亦將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則相需之數必驟增,然工官之所造,未必能與之俱增也,則民間百業,緣之而起矣。工官取應故事,民間所造之器,則自為牟私,相競之余,優絀立見,則一日盛而一式微矣,況乎新創之器,又為工官所本者邪?此皆私人工業代工官而興之故也。]
商業。初止行于團體之間,[《老子》曰:“郅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據《史記·貨殖列傳》)《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權修》)《鹽鐵論》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術,足以相更。故農民不離畎畝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陶冶,不耕而足乎粟米。”(《水旱》)蓋古代部族,凡物皆自為而用之,故無待于外也。然智巧日開,交通稍便,分業即漸行于各部族之間。《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貨即化,謂變化此物為他物也。]商人如伙友,團體方系老板。——損益皆由團體負之。——但團體間之交易行,則團體內部之組織,不復合理,遂至漸次破壞,斯時并無新組織起而代之,于是人之所需,漸不能仰給于團體,必須自行設法,與人交換,商業遂漸行于團體之內,人與人之間矣。商業能(1)打破部族間之界限。(2)使團體內部,人與人之利害對立。(3)貧富不均。(4)使下級者對于上級之命令,不肯真實服從(因商業專從利害打算,不輕信人)。改變社會之力最大。
古代之道路
最初《莊子》所謂“山無蹊隧,澤無舟梁”。[《馬蹄篇》]其后,田間有阡陌,其較寬平者為馳道。國中之道路,大約寬廣。
交通上利用牛馬之力,但皆乘車,牛車曰大車,馬車曰小車。[《論語·為政》:“子曰:大車無囗,小車無囗,其何以行之哉?”《集解》:“包曰:大車,牛車;小車,駟馬車。”]戰車亦用馬。以人推挽者曰輦,甚大,用人甚多。[《周官》鄉師云:“大軍旅會同,正治其徒役,與其輂輦。”《注》云:“輂駕馬,輦人挽行,所以載任器也。止以為藩營。《司馬法》曰:夏后氏謂輦曰余車,殷曰胡奴車,周曰輜輦。輦,一斧、一斤、一鑿、一梩、一鋤,周輦加二版二筑。”又曰夏后氏二十人而輦,殷十八人而輦,周十五人而輦。案《春官》巾車,“王后之五路”有輦車。《注》云:“為輇輪,人換之而行。”又服車五乘,士乘棧車,庶人乘役車。《注》但云:役車方箱,可載任器以共役,與棧車皆不言為人挽。而《詩》“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毛傳》云:“棧車,役車也。”《箋》云:“狐草行草止,故以比棧車、輦者。”一似棧車、役車,皆以人挽行者,蓋役車既可駕馬,又可人挽行;既可乘坐,亦可供役;而棧車、役車同為無飾,故二者又可通名也。《說文》:“輦,挽車也,從車伴,在車前,引之也。”伴訓并行,蓋二人挽之,抑或一推一挽。《司馬法》所言,乃行軍時制,尋常役車,固不必如是其大也。]
有驛以傳命。[其初蓋以便人行,后因其節級運送,人畜不勞,而其至可速,乃因之以傳命。《說文》傳、遽互訓,而《管子·大匡》言,三十里置遽委,有司職之,若宿者,令人養其馬,食其委,是其征也。驛有車有騎。]報信之方法更速者為烽火。(古烽火之制,見《史記·周本紀》末,《索隱》但說烽火似互訛。[《周本紀》:“幽王為熢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熢火。”])
開辟漸及山地,乃漸騎馬。[顧亭林《日知錄》論騎射之始云:“春秋之世,戎、翟雜居中夏者,大抵皆在山谷之間,兵車之所不至。齊桓、晉文僅攘而卻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車故也。中行穆子之敗翟于大鹵,得之毀車崇卒;而知伯欲伐仇猶,遺之大鐘,以開其道,其不利于車可知,勢不得不變而為騎。騎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騎射也。”雖論軍事,而交通從可見焉。]
最古刳木為舟(獨木舟),后能用箄、筏(桴),至能斫木成板,再加聯合,則有今之舟。[舟之興,蓋始于浮木,《莊子·逍遙游》曰:“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釋文》引司馬云:“樽如酒器,縛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此蓋最古之法。稍后,則知刳木。《淮南子·說山》曰:“古人見窾木浮而知舟。”《詩》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疏》云:“《易》曰:利涉大川,乘木舟虛。《注》曰:舟謂木板,如今船,空大木為之,曰虛。即古又名曰虛,總名皆曰舟。”案《詩》所謂方,即《淮南子》所謂方版,乃后世之筏,不足以當舟。虛則其所謂窬木,而亦即《易》所謂刳木也。舟之始,蓋僅如此,能方版而為筏,技已稍精,知造舟則更進矣。]
橋,大約多木橋,水淺時為之。水闊者用船連接而渡,所謂“造舟為梁”,即后世之浮橋也。[宋陸放翁有句曰:“九軌徐行怒濤上,千艘橫系大江心。”][既能浮木以渡水,則亦能架木以為橋。《說文》:“榷,水上橫木,所以渡者”是也。其字亦作杠。《孟子》曰:“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梁與杠字并從木,蓋亦架木為之。《爾雅》曰:“石杠謂之徛。”則后來更用石也。《郭注》云:“聚石水中,以為步渡。”蓋未能為橋時,又有此法。]
水路的交通,南方較北方為發達。試觀《左傳》,北方用船運漕,只“泛舟之役”一次。(秦輸晉粟,在僖公時。[十三年])南方吳、楚沿江屢有水戰。末年,吳徐承又以舟師自海伐齊,(哀公時。[十年,《左氏》])[越王勾踐亦命范蠡、后庸率師沿海溯淮,以絕吳路。(《國語·吳語》)]則不徒內河,并及緣海矣。又吳“溝通江、淮”,即今淮南運河也。[《史記·河渠書》云:“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鴻溝、江、淮之間。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于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引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左氏》昭公九年:“吳城邗,溝通江、淮。”《吳語》:夫差“起師北征,闕為深溝,通于商、魯之間。北屬之沂,西屬之濟,以會晉公午于黃池”。蓋自江至河,水道幾于縱橫交貫矣。果誰所為不可知,而其較大之工程,明見記載者,為徐偃王、吳夫差。]故知水道之發達,必始于南,而南方古史傳者甚少,故中國水道交通之發達史不詳。
《禹貢》九州入貢,皆有水道,蓋戰國時情形。
行路歇宿之處,古皆官營,其制略見《周禮》。[《周禮》野廬氏,“比國郊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樹。”遺人,“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君、大夫等至他國,或有他預備之館舍,或即供宿其貴族之家,所謂館于某氏也。《覲禮》:“天子有賜舍。”《曾子問》曰:“卿大夫之家曰私館,公館與公所為曰公館。”《覲禮》又曰:“卿館于大夫,大夫館于士,士館于工商。”蓋無特設之客舍,故各就其家館之。民間往來,亦當如是。]公家經營之歇宿,平民本亦可止息,觀漢世之亭,猶官民公用可知。但行路多,勢難遍給,于是有民營之逆旅,其事略見《商君書》。至后世則雖欲官營,而不可得矣,見《晉書·潘岳傳》。
古代之用人
古代之用人,大抵大夫以上,多屬世官,征服之族中執政權者為之。士則出于選舉(選舉與世官為對待之名詞),[遽古之世,公產之群,群之公事,必有人焉治之,則必舉其賢者能者,此即孔子所謂“選賢與能”也(《禮記·禮運》)。后為黷武之群所征服,百戰所得,視同私產,遂行世官。然舊有之事,征服者初不甚干涉之,故選舉之法仍存。]其法有二:(1)如《周禮》所說,鄉大夫以下治民之官,平時考察其民之德行道藝,三年大比(查軋人口及軍用品)之時,與其賢者能者。(2)如《禮記·王制》所說,鄉論秀士,升于司徒,司徒升之于學,學升之于司馬,然后用之。大約兩法都有些事實做根據。
至于學校,在國中者謂之學,為宗教哲學之府,初與明堂合一,后乃分出,欲知其說,須看惠棟《明堂大道錄》、阮元《明堂說》。(在《揅經室集》中)在鄉間者為校、(見《公羊》宣公十五年何《注》。[《注》曰:“一里八十戶,八家共一巷。中里為校室,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訖,父老教于校室。八歲者學小學,十五者學大學。”《孟子》所謂:“校者,教也。”])庠(行鄉飲酒禮。[《孟子》:“庠者,養也。”])、序(行鄉射禮。[《孟子》:“序者,射也。”]),乃興教化之處,非講學問之處。漢人言興鄉學者猶如此。
此等學校中,并無應用之學(看《禮記·學記》可知)。應用之學,則從辦事之機關中來,《漢書·藝文志》推論九流之學,皆出于王官者如此。封建制度破壞,官失其守,遂變為私家之學,平民之能術學問者漸多,教育之權,移于私家,學術亦散布于社會矣。戰國之世,上級官吏,漸不能專用貴族,于是游士興,貴族政治,漸變成官僚政治。
戰國時,社會劇變有二:在經濟上,(1)井田之制大壞。(2)商業大盛。前已言之。在政治上,則(1)為官僚階級之興起。(2)為國民軍之編成。古大夫以上皆世官,士以下乃出選舉。選舉之法有二:(1)如《周禮》所言,鄉大夫以下,治民之官,皆有考察其民德行道藝之責,三年大比之時,與其賢者能者,蓋即用為比(五家)、閭(二十五家)、族(百家)、黨(五百家)、州(二千五百家)、鄉(萬二千五百家)之長,所謂“使民興賢,入使治之;使民興能,出使長之”也。[見《周禮》。俞正燮《鄉興賢能論》曰:“出使長之,用為伍長也。入使治之,用為鄉吏也。”](2)如《王制》所說,鄉論秀士,升之司徒,司徒升之于學,學成,升諸司馬,司馬辨其才而用之,則與貴族同其作用矣。戰國時,士之干求進用者,不限一國;君之用之,亦不拘常法,于是游說之事盛行,此輩浸代貴族之地位(在朝及治理地方),而官僚階級之興(此事于封建破壞,大有關系)。
古正式軍隊,限于征服之族。故《周禮》出兵,限于六鄉;齊有士之鄉與工商之鄉;(見《國語》《管子》)楚莊王亦“荊尸(一種出兵之法)而舉,商農工賈,不敗其業”(《左傳》邲之戰)。非士鄉之人,只令保衛本地方而已。故《左傳》鞌之戰,齊頃公見保者而勉之也。[成公二年]至戰國時,則此等守衛本地方之兵,悉數調上前線,故其數驟增,論者謂“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竟不守”也。[蘇秦說齊宣王之辭。]中國兵制,近乎通國皆兵者,莫如此時若。而此制秦人行之,尤為有效,讀《荀子·議兵篇》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