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云:“羅馬非思想之人,乃作事之人。”在此點,先秦極似希臘,漢人極似羅馬。兩晉、南北朝,則為中國與西洋走向兩路分歧之點。羅馬經蠻族侵入后,歐洲非復羅馬人之世界;中國則經過五胡之亂,仍然是中國人之世界也。此其故似有四:(1)中國有廣大之長江流域,以資退守,而羅馬無之。(2)中國人與五胡人口之比例,似較羅馬人與蠻族之比例為大。(3)五胡亦已漸染中國之文化,程度非歐洲蠻族所及(淫暴之主,如劉曜、石虎等,其行政立法,仍依據(jù)中國習慣)。(4)歐洲此時,處處有小政治中心,持久不敝,加以組織,遂成封建政體,中國雖亦有此端倪,而地勢平坦,風俗相同,中央力量較強,割據(jù)之局,不能持久(觀南朝陳之事,最可見也)。
此時代重要之現(xiàn)象
1.南方文化及產業(yè),漸次發(fā)達。尤其荊、揚兩州,即湖南、湖北兩省間之湖沿地帶,及江、浙兩省之太湖流域,成為全國經濟重心。[南朝財賦,盡出于此,文化亦最高。]
2.自后漢之末,人民開始大遷移。(1)將積古以來各地方豪族之根基拔去(此時遷徙,多宗族、姻戚、鄉(xiāng)里等,成群而行。此等人離開本鄉(xiāng),勢力即減小,且難持久)。(2)貧民入山,與異族雜居,是為北方之山胡,南方之山越。山地借以開拓,異族因之同化。
3.南方之發(fā)達,偏于文化及產業(yè)。故未能將政治之重心,自北方轉移至南方。[此因缺乏戰(zhàn)斗性質之故。]
古代之政治,實多帶屬人主義,[此固積古之相沿,而實由交通阻塞,各地之民,皆顯著之隔膜之故。]觀晉、南北朝之僑州、郡、縣可知。后因久不獲歸;政治上復厲行“土斷”,[此因當時遷移僑置之民,各自為政,頗多不便,于賦役尤甚,于是遂厲行土斷。]乃皆為屬地主義。此于畛域之化除,實甚有益。魏晉以后所謂門閥,實皆沿自封建時代。蓋前此居于本地,不待自異,人自尊之;一遷徙則失其所恃,故須標舉郡望以自異。貴族恒互相援引,故九品中正之制,區(qū)別士庶極嚴。然主動立事者,率多出于庶族。又貴族多窮困(似與其家族之大有關系),貪庶族之富,而與之通譜通婚。則其根柢業(yè)已搖動。至隋,廢九品中正及鄉(xiāng)官,肇行科舉之制。唐、宋而后,科舉日重,而其立法亦日嚴,于是士族在政治上亦無占便宜之處。至五代而士庶之別蕩然矣。積古相沿之等級至此破除,實社會組織之一大變也。
科舉制度,1.打破門閥階級,2.看重學術出身者(吏道系經驗出身),皆為優(yōu)點。惟漢世丞相,四科取士,(1)重德行,(2)重學術(經中博士),(3)重才能(才任三輔令),(4)重文法(文中御史),實最合理。(1)、(3)皆雜以文字考試,故唐有明經[(2)]明法[(4)]兩科,此于理論亦合。惟(1)所試者太不足以得人才,(2)而無補實用之進士科(試詩賦)為重,則殊不合宜。
因唐人重視進士,宋王安石變法,遂廢諸科,獨存進士。后又分為詩賦、經義兩科。[試詩賦者仍眾]至明、清,又合為一。所試既皆無用(策及明代詔、誥、表、判等僅存虛名),又不分科,其事既非夫人之所能,所試遂皆有名無實。近代之士子,遂大固陋而不可救。
自先秦至漢之社會政策,本兼有平均地權、節(jié)制資本兩方面。后儒學專行,法學廢絕,節(jié)制資本之說,遂無人提起,而平均地權,亦止敢行緩和之法。是為晉之戶調式、魏之均田令、唐之租庸調法。此三法,皆(1)乘亂后土田失主之時,官以授民。(2)其授之,則以年齡屬性而異其多少。(3)而課役隨之。(4)還授……皆有法度。但其1.推行至何種程度,先已可疑。即不論此,而2.人口日增,無移民之法。3.農民無他產業(yè),緩急時不得將田質賞,亦終必破壞也。[而當時僅按人口征稅,而失田者,遂紛紛偽為官、吏、士人、僧、道或外邑人,以圖逃稅。而有力兼并者,多數(shù)之田,反不需納稅矣。]唐德宗時,楊炎立兩稅法,但就其所有而稅之。而民之有產無產,國家不復過問矣。自晉武行戶調式至此適五百年。
戶調之法,實起漢末,為魏武帝所行。蓋漢人取諸民者,曰田租,曰口賦(出錢,亦曰口錢)。此時田皆荒廢,不能恃田租為收入;而交易破壞,錢法紊亂,民亦難于得錢;乃因其勢而取其布帛,遂成為一種戶稅。晉時戶調,亦是如此,特給之以田為異耳。
戶調之制,起于后漢之末,與當時經濟狀況,頗有關系。蓋古之取于民者,曰稅,即漢世之田租;曰賦,一為馬、牛、車、輦等戰(zhàn)時所用之物,一則隨時之征取,此二者,漢世并作口錢,又其一則力役也。后漢之末,天下大亂,耕者少,田租不足供軍國之用;是時商業(yè),蓋極凋零;又當時錢貴,而幣制漢末又大壞,無從征錢;乃改為按戶取布帛:此為戶調之始。晉以后,有授田之法,乃更取其谷物。唐世身丁有可稽,則又并力役而責之,遂成租庸調之法耳。田既不能授,則不能不變?yōu)閮啥悾陀胸摀φ叨n其錢。此法行,民之有田產與否,官不過問;負擔卻較為均平,以其就有財力者而取之,非如租庸調法之專責諸人也。但力役則仍責諸人。后雖亦兼論貲產,究之丁仍為一重要之元素,然丁根本無負擔力,此役之所以病民也。貲產調查,最難得實,久之,乃側重于田,于是應役專論丁糧。又因丁之無負擔力也,變?yōu)槎‰S糧行(將一地方丁額,攤派于有糧之家),則不啻加田賦而免力役矣。此清圣祖所以有“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之詔也。歷代農民所負擔之租稅,變遷大略如此。雜稅則隋時曾盡除之。唐中葉乃逐漸興起。其重要者,為(1)鹽、(2)酒(或曲)、(3)茶、(4)商(分過稅、住稅)。而近世契稅、牙稅亦稍盛。
民兵既廢,后漢末,乃有州、郡之兵;至南北朝未革。[晉武平吳,亦罷州郡兵備。而于諸王國,顧皆假以兵權,遂致釀成八王之亂。五胡交哄,盜賊大起,仍借州郡募兵鎮(zhèn)壓;而方鎮(zhèn)之權始重。渡江以后,荊、揚二州,積世相猜。其初下流之勢常弱,迨北府兵起,而形勢乃一變。劉裕率階以圖篡。然自宋迄于梁、陳,州郡之擁重兵,內外之相猜忌,實始終一轍也。]后周創(chuàng)府兵之制,隋、唐因之。[北方五胡迭起,所用者皆其種人。迨周、齊之末,諸種人皆已凋敝,乃不得不參用漢人。又大亂之后,物力凋殘,軍資無出,不得不令兵人屯種自食。而府兵之制以興。迄唐而益臻完備。唐制,于全國設折沖府六百三十四,而其在關內者二百六十一。府置折沖府都尉,而以左右果毅都尉為之副。上府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人。其軍隊編制之法: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為隊,隊有正。十人為火,火有長。諸府分隸十二衛(wèi)。平時力耕以自食,有事調集,臨時令將統(tǒng)之。事訖,則將上所佩印,兵歸其府。頗得寓兵于農之意。宿衛(wèi)亦由府兵番上。]
唐中葉后,府兵制壞,而藩鎮(zhèn)之兵興。內之則禁軍強橫。[高宗、武后時,天下久不用兵,府兵之法浸壞,至不能給宿衛(wèi)。宰相張說,乃請以募兵代之,號曰擴騎,以充宿衛(wèi)。外之則有藩鎮(zhèn)之兵。又有所謂禁軍者,初以從定天下,不愿散歸之士為之;授以渭北閑田。其后增置漸廣。中葉后,原駐隴右之神策軍,入京師,列為禁軍。德宗自奉天還,始統(tǒng)以宦官。其時各方分戍之兵,餉精皆薄,而神策軍獨厚;遂皆請遙隸焉。于是宦官之勢驟盛。終至把持朝局,與唐偕亡。]
[自有藩鎮(zhèn)之后,地擅于將,將又擅于兵;節(jié)度使之廢立,每操之軍人之手。五代時天子之兵,其實仍即前此藩鎮(zhèn)之兵,故視置君如弈棋也。周世宗始大革其弊,又務弱外州兵,以強京師。]宋懲藩鎮(zhèn)之弊,將全國強兵,悉隸三衙(殿前司、侍衛(wèi)親軍馬、步軍司),謂之禁軍。諸州廂軍,給役而已。
后禁軍數(shù)多而不可用。王安石裁其大半。[置將分駐,以代番戍。]創(chuàng)保甲之法,漸次練為民兵;[變募兵為民兵;募兵闕額,則收其餉,以供保甲教閱之費。于是民兵盛而募兵衰。]亦未有成。[元祐以后,保甲教閱之制既廢,蔡京為相,又務封樁缺額軍餉,以充上供;而民兵亦衰焉。]
南渡后則恃屯兵為固。[南宋之兵,多出招募及招降群盜。其從高宗總宿衛(wèi)者,為楊沂中之兵。此外則張浚、韓世忠、岳飛、劉光世之兵最盛。四川之兵,多皆并于吳玠。楊沂中(中)及韓(后)、岳(左)、張(前)、劉(右)之兵,初稱御前五軍。劉光世死后,其眾叛降齊,以吳玠之兵升補。時張、韓、岳之兵,為三宣撫司,分駐于外。秦檜與金言和,乃罷之。雖仍駐扎外州,而直隸朝廷,帥臣不加節(jié)制。設總領以掌其財賦,并帶報發(fā)御前軍馬文字之銜焉。]
明衛(wèi)所之制,類唐府兵,實亦近法元之萬戶分屯。[其制:以五千六百人為衛(wèi),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百二十人為百戶所。每所設總旗二,小旗十人。其取兵之途有二:一曰從征,二曰歸附。此外又取之謫發(fā)。凡諸衛(wèi)皆隸于五軍都督府,征伐則命將充總兵官,調衛(wèi)所兵領之。師旋,則將上所佩印,兵士如歸衛(wèi)所。]
清制兵有1.八旗[清制編兵,起于佐領。每佐領三百人。五佐領設一參領,五參領設都統(tǒng)一。其后得蒙古、漢人,皆以是編制之,是為八旗兵。]分(1)禁旅、[駐直隸、奉天。](2)駐防。[駐其他各省]2.漢兵謂之綠旗,后通稱綠營。[乾、嘉以前,出征多用八旗,內亂則多用綠營。]中葉后有勇營(湘、淮軍皆勇營)。同治大亂平后,抽練綠營兵,謂之練軍;又或以勇丁補綠營之缺,意在裁勇營而使綠營亦強也。然未有成。
中國宗教之變化。在列國分立時代,止有保護一地方一部族之神。全國統(tǒng)一以后,漸發(fā)生為全國各階級各民族所共同崇拜之宗教。此時吾國之舊宗教,乃集合而成道教;將前此崇拜之對象,概行網羅,而編成一系統(tǒng)(自然隨時隨地又有不同)。道教教理,并無足可取,且亦說不出有甚教理(馬貴與言道家雜而多端,其多端中,又或自相矛盾,如清虛與符篆丹鼎等即是)。然卒與佛教并峙者,即以此等崇拜之對象,不能驟廢;而佛教又不能包容也。儒家放棄靈魂界,道、釋二家皆放棄俗生活方面之權利,而道、釋亦各有分野,不相沖突。此為中國宗教優(yōu)于西方之點。所謂三教,乃為政府所承認者。此外反政府或反抗現(xiàn)社會組織之宗教,亦尚不乏;并有托諸釋、道者;統(tǒng)治階級,概目為邪教。[《舊約全書》耶和華僅保護以色列一族,即原始神之褊狹性也。中國古代,蓋亦如是。]
儒家之真精神,貫注在社會政治方面。其視為重要之問題,為教養(yǎng)二者。宋儒尚承襲此精神。養(yǎng)之問題,偏重于平均地權;教之問題,必求其百廢俱舉。故正統(tǒng)派之宋儒,多主張井田封建(因讀古書,在封建時代政治,非如后世之放任。不知此為部族時代之遺跡,誤以為封建政治之效果也)。又多欲以冠昏喪祭等禮,社倉鄉(xiāng)約等法,行之于一地方(教之事)。至宋儒之哲學,又有受佛家之影響者,講“國學概論”時已言之,今為時間所限,不再贅。
印刷術之發(fā)明,于文化之傳播關系最大。可看孫毓修《中國雕版源流考》(商務本)。
中國近代與西洋交通以來,文化發(fā)展至相當程度,每易生停頓狀態(tài),非加之以外力,則不生變動。
前此所受之外力:(1)北族之武力,不能搖動我之文化。(2)西域、印度之文明,或無物質的基礎,或僅枝節(jié)之技術。至近世歐美實業(yè)革命,社會之組織,隨之而起變化;我亦不得不隨之而起變化,迄今猶在動蕩之中。然必能合全世界而產生一種新文化,可知也。
竊謂今后文化變動之方向,在于社會力量之蘇生。蓋古代部族,原屬博愛、自由、平等,特限于部族之內,而不能及乎其外。人類在物質方面,必求勞費少而報酬多;欲達此目的,必求分工合作范圍之擴大;故分立之團體,不得不合而為一;而當其合并時,并非有意識的為之;于是從有組織變?yōu)闊o組織,此團體與彼團體(國家、民族),一團體之中,此階級與彼階級,利害日趨于背馳,或以智取,或以力征,而人道苦矣。
人為環(huán)境的產物,而環(huán)境之中,又以社會的環(huán)境為更切。故欲恃前此之觀念論,以改良社會,必無此理。而不得不舉社會之組織而改變之。舉社會之組織而改變之,必須有一種力。此種力必不能恃今日之所謂國家,無待再計也——以國家恒為一階級所把持也。但非謂國家在目前即可廢棄,因外侮來時,國內被統(tǒng)治階級與統(tǒng)治階級之利害,即暫歸一致。此今日民族主義,所以大顯光芒,而民生主義,一若奄奄不振之故。
放開眼光看,現(xiàn)在世界的情勢,是物質的及人類真正的精神求其合,而特殊的階級求其分——因其利益在于分,其意識自亦蔽于分。最為世界觀大同的障礙的,大約有幾端:(1)民族的界限。(2)國家的組織(因其實為一階級所蟠據(jù),固亦有可利用之時。然在真正進化的路上,則因其蔽于階級之偏私;且其本身之發(fā)達,嫌于龐大,以致不切實際;而又有過大之威權)。(3)家族。[起于女性的奴役](4)交換制度。因人類為環(huán)境所鑄造,而社會之組織,必隨經濟狀態(tài)而變化。故欲圖改革,必有其物質的基礎——前此孔、佛、耶等大宗教,及諸圣賢豪杰改革之所以無成,皆因缺此基礎故。今者生產工具及勞動力之集中,已借(或可借)資本主義造成。所缺者,最后之一轉移而已。此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文化方向,能否改變,此則今后數(shù)十百年人類禍福之所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