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經子解題(1)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159字
- 2016-11-01 17:27:09
自序
本書皆予講學時所論,及門或筆錄之,予亦稍加補正。群經及先秦諸子之真者,略具于是矣。所積既多,或謂其有益初學,乃加以編次,裒為一帙,印以問世焉。此書有益初學之處凡三:切實舉出應讀之書,及其讀之之先后,與泛論大要,失之膚廓,及廣羅參考之書,失之浩博,令人無從下手者不同,一也。從前書籍解題,多僅論全書大概,此多分篇論列,二也。論治學方法及書籍之作,亦頗浩繁;初學讀之,苦不知孰為可據,此所舉皆最后最確之說,且皆持平之論,三也。然學問之道,貴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處。而悟入之處,恒在單詞只義,人所不經意之處,此則會心各有不同,父師不能以喻之子弟者也。昔人讀書之弊,在于不甚講門徑,今人則又失之太講門徑,而不甚下切實工夫,二者皆弊也。愿與承學之士共勉之。駑才自識。民國十三年(1924)七月。
論讀經之法
吾國舊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由來已久。而四者之中,集為后起。蓋人類之學問,必有其研究之對象。書籍之以記載現象為主者,是為史;就現象加以研求、發明公理者,則為經、子。固無所謂集也。然古代學術,皆專門名家,各不相通。后世則漸不能然。一書也,視為記載現象之史一類固可,視為研求現象、發明公理之經、子一類,亦無不可。論其學術流別,亦往往兼搜并采,不名一家。此等書,在經、史、子三部中,無類可歸;乃不得不別立一名,而稱之曰“集”。此猶編新書目錄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專一學之雜志,則無類可歸;編舊書目錄者,經可曰經,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叢書,則不得不別立叢部云爾。
經、子本相同之物,自漢以后,特尊儒學,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此等見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經之與子,亦自有其不同之處。孔子稱“述而不作”,其書雖亦發揮己見,顧皆以舊書為藍本。故在諸家中,儒家之六經,與前此之古書,關系最大。(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補苴綴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謂六經皆孔子手著,前無所承,亦為未是。六經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曉暢,自作一書;而必偽造生民、虛張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謂“經多陳事實,諸子多明義理;賈、馬不能理諸子,郭象、張湛不能治經”是也。(《與章行嚴論墨學第二書》,見《華國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較言之,勿泥。又學問之光大,不徒視前人之唱導,亦視后人之發揮。儒學專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傳書既眾,疏注亦詳,后學鉆研,自較治諸子之書為易。天下本無截然不同之理;訓詁名物,尤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書,其余皆可取證。然則先經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經,必先知歷代經學變遷之大勢。今按吾國經學,可大別為漢、宋二流;而細別之,則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數派。秦火之后,西漢之初,學問皆由口耳相傳,其后乃用當時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后人所稱為“今文學”者也。末造乃有自謂得古書為據,而訾今文家所傳為闕誤者,于是有“古文之學”焉。今文學之初祖,《史記·儒林傳》所列,凡有八家:所謂“言《詩》,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是也。東京立十四博士:《詩》魯、齊、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顏;皆今文學。古文之學:《詩》有毛氏;《書》有《古文尚書》;《禮》有《周禮》;《易》有費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東漢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學遂微。盛極必衰,乃又有所謂偽古文者出。偽古文之案,起于王肅。肅蓋欲與鄭玄爭名,乃偽造古書,以為證據——清儒所力攻之偽古文《尚書》一案是也。參看后文論《尚書》處。漢代今古文之學,本各守專門,不相通假。鄭玄出,乃以意去取牽合,盡破其界限。王肅好攻鄭,而其不守家法,亦與鄭同(二人皆糅雜今古,而皆偏于古)。鄭學盛行于漢末;王肅為晉武帝外祖,其學亦頗行于晉初;而兩漢專門之學遂亡。此后經學乃分二派:一以當時之偽書玄學,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偽孔安國之《書》是。一仍篤守漢人所傳,如治《禮》之宗鄭氏是。其時經師傳授之緒既絕,乃相率致力于箋疏。是為南北朝義疏之學。至唐代纂《五經正義》,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經學不同。《北史·儒林傳》:“其在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其在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并主于毛公,《禮》則同遵于鄭氏。”是除《詩》《禮》外,南方所行者,為魏、晉人之學;北方所守者,則東漢之古文學也。然逮南北統一,南學盛而北學微,唐人修《五經正義》,《易》取王,《書》取偽孔,《左》取杜,而服、鄭之學又亡)以上所述,雖派別不同,而同導源于漢,可括之于漢學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異軍蒼頭特起。宋人之治經也,不墨守前人傳注,而兼憑一己所主張之義理。其長處,在能廓清摧陷,一掃前人之障翳,而直湊單微;其短處,則妄以今人之意見測度古人,后世之情形議論古事,遂至不合事實。自南宋理宗以后,程、朱之學大行。元延祐科舉法,諸經皆采用宋人之書。明初因之。永樂時,又命胡廣等修《四書五經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襲成書。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漢、唐人之學,并不復讀宋、元人之書;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于歷代為最甚。蓋一種學問之末流,恒不免于流蕩而忘反。宋學雖未嘗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義理之習而行之,其弊必至于此也。物窮則變,而清代之漢學又起。
清儒之講漢學也,始之以參稽博考,擇善而從,尚只可稱為漢、宋兼采。其后知憑臆去取,雖極矜慎,終不免于有失,不如專重客觀之為當也。其理見下。于是屏宋而專宗漢,乃成純粹之漢學。最后漢學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與前此崇信賈馬許鄭者立別。蓋清儒意主復古,剝蕉抽繭之勢,非至于此不止也。
經學之歷史,欲詳陳之,數十萬言不能盡。以上所云,不過因論讀經之法,先提挈其綱領而已。今請進言讀經之法。
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于差繆。能注重客觀則反是。(今試設一譬:東門失火,西門聞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擇其最近于情理者信之,則偏重主現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為親見,孰為傳聞;同傳聞也,孰親聞諸失火之家,孰但得諸道路傳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則注重客觀之法也。用前法者,說每近情,而其究多誤;用后法者,說或遠理,而其究多真。累試不爽)大抵時代相近,則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與后人同出揣度,亦恒較后人為確。況于師友傳述,或出親聞;遺物未湮,可資目驗者乎?此讀書之所以重“古據”也。宋人之經學,原亦有其所長;然憑臆相爭,是非難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經當從漢人之書人。此則治學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惡也。
治漢學者,于今、古文家數,必須分清。漢人學問,最重師法,各守專門,絲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與《漢書·食貨志》略同,然《漢志》用《周官》處,《解詁》即一語不采)凡古事傳至今日者,率多東鱗西爪之談。掇拾叢殘,往往苦其亂絲無緒;然茍能深知其學術派別,殆無不可整理之成兩組者。夫能整理之成兩組,則紛然淆亂之說,不啻皆有線索可尋。(今試舉一實例。如三皇五帝,向來異說紛如,茍以此法馭之,即可分為今、古文兩說。三皇之說,以為天皇十二頭,地皇十一頭,立各一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分長九州者,河圖、三五歷也。以為燧人、伏羲、神農者,《尚書大傳》也。以為伏羲、神農、燧人,或曰伏羲、神農、祝融者,《白虎通》也。以為伏羲、女媧、神農者,鄭玄也。以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議帝號時秦博士之說也。除緯書荒怪,別為一說外,《尚書大傳》為今文說,鄭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傳》云:“遂人以火紀,陽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羲皇于人;神農悉地力,種谷蔬,故托農皇于地。”可見儒家所謂三皇者,義實取于天、地、人。《大傳》與秦博士之說,即一說也。河圖、三五歷之說,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列為或說;其正說則從鄭玄。《補三皇本紀》述女媧氏事云:“諸侯有共工氏,與祝融氏戰,不勝,而禮。乃頭角蟲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媧,則祝融即女媧。《白虎通》正說從今文,以古文備或說;或古文說為后人竄入也。五帝之說,《史記》《世本》《大戴禮》,并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當之;鄭玄說多一少昊。今按《后漢書·賈逵傳》,逵言:“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德,則漢不得為赤。”則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為五帝之情可見矣。《史記》《世本》《大戴禮》,皆今文說,左氏古文說也)且有時一說也,主張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說也,主張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證多而強矣。然茍能知其派別,即可知其輾轉祖述,仍出一師。不過一造之說,傳者較多;一造之說,傳者較少耳。凡此等處,亦必能分清家數,乃不至于聽熒也。
近人指示治學門徑之書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舉出經學人入簡要之書如下:
皮錫瑞《經學歷史》。此書可首讀之,以知歷代經學變遷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書,頗涉荒怪。早年則不然。分別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確。此書必須次讀之。
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吾舉此書,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實不然也。讀前人之書,固可以觀其事實,而勿泥其議論。此書于重要事實,考辨頗詳,皆前列原書,后抒己見;讀之,不啻讀一詳博之兩漢經學史也。此書今頗難得;如能得之者,讀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續讀之。
《禮記·王制注疏》、《周禮注疏》、陳立《白虎通疏證》、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今古文同異重要之處,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禮》為總匯。讀此二書,于今古文同異,大致已可明白。兩種皆須連疏注細看,不可但讀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義》,為東京十四博士之說,今文學之結晶也。《五經異義》,為許慎所撰,列舉今古文異說于前,下加按語,并有鄭駁,對照尤為明了。二陳疏證,間有誤處;以其時今古文之別,尚未大明也。學者既讀前列各書,于今古之別,已可了然,亦但觀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數書日讀一小時,速則三月,至遲半年,必可卒業。然后以讀其余諸書,即不慮其茫無把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