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劉牧撰《易數鉤隱圖》,就《龍圖》天地已合之數,虛其中,以上圖為兩儀,下圖為四象,以為《河圖》,其有五數及十數者為《洛書》。蔡元定則以第三圖為《河圖》,第四圖為《洛書》。引關朗《易傳》為證。《易傳》曰:“《河圖》之文,七前六后,八左九右。圣人觀之以畫卦。是故全七之三以為離,奇以為巽。全八之三以為震,奇以為艮。全六之三以為坎,奇以為乾。全九之三以為兌,奇以為坤。正者全其位,隅者盡其量。《洛書》之文,九前一后,三左七右;四前左,二前右,八后左,六后右。后圣稽之為三象:一、四、七為天生之數,二、五、八為地育之數,三、六、九為人資之數。”所謂則圖畫卦者,與劉牧之《四象生八卦圖》合,宋時言《圖》、《書》者,所由以《圖》、《書》附合于《易》也。(劉氏曰:“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兌而生坤,火居離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謂水數六,除三畫為坎,余三畫為干;金數九,除三畫為兌,余六畫為坤;火數七,除三畫為離,余四畫為巽;木數八,除三畫為震,余五畫為艮也。乾坤艮男,畫數恰合,巧矣。然坎離震兌皆止三畫,殊不可通)關朗易傳,乃北宋阮逸所造偽書,見陳無己《后山叢談》;實本諸劉牧,而又小變其說者,蔡氏為所欺也。
《東都事略·儒學傳》謂:“陳摶讀《易》,以數學授穆脩,脩以授種放,放授許堅,堅授范諤昌。”朱漢上《經筵表》謂:“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脩,脩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明道志康節墓,亦謂其學得之李挺之,挺之得之穆伯長)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脩以《太極圖》傳周敦頤,敦頤傳程顥、程頤。”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易證墜簡》一卷。天禧中,毗陵從事范諤昌撰。自謂其學出于湓浦李處約、廬陵許堅。”處約不知即溉否。然邵之學,出于《先天圖》;劉牧之學,出于《河圖》《洛書》;周子之學,出于《太極圖》,則不可誣也。
南渡以后,精于數學者,莫如蔡西山父子。西山以十為《河圖》(五行生成數),九為《洛書》(九官)。又謂“《河圖》《洛書》虛其中為太極。奇耦各居二十(謂一、三、七、九,與二、四、六、八,相加皆為二十),則亦兩儀。一、六為水,二、七為火,三、八為木,四、九為金,五、十為土,固《洪范》之五行,而五十有五,又九疇之子目也。(五行五,五事五,八政八,五紀五,皇極一,三德三,稽疑七,庶征十,福極十一)《洛書》一、二、三、四,而合九、八、七、六,縱橫十五,而互為九、八、七、六,則亦四象也。四方之正,以為乾、坤、離、坎,四隅之偏;以為兌、震、巽、艮(此邵子先天方位),則亦八卦也。《洛書》固可以為《易》,《河圖》固可以為《范》;且又安知《圖》之不為《書》,《書》之不為《圖》邪?”又曰:“太極者,象數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稱;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之目。在《河圖》《洛書》,皆虛中之象也。周子曰‘無極而太極’;邵子曰‘道為太極’,又曰‘心為太極’,此之謂也。太極之判,始生一奇一耦,而為一畫者二,是為兩儀。其數則陽一而陰二。在《河圖》《洛書》,則奇耦是也。周子所謂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邵子所謂一分為二者,皆謂此也。兩儀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為二畫者四,是為四象。其位則太陽一,少陰二,少陽三,太陰四;其數則太陽九,少陰八,少陽七,太陰六。以《河圖》言之:則六者,一而得于五者也;七者,二而得于五者也;八者,三而得于五者也;九者,四而得于五者也。以《洛書》言之:則九者,十分一之余也;八者,十分二之余也;七者,十分三之余也;六者,十分四之余也。周子所謂水、火、木、金;邵子所謂二分為四者,皆謂此也。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為三畫者八,于是三才略具,而有八卦之名矣。其位則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在《河圖》:則乾、坤、離、坎,分居四實;兌、震、巽、艮,分居四虛。在《洛書》:則乾、坤、離、坎,分居四方;兌、震、巽、艮,分居四隅。《周禮》所謂三易經卦各八;大傳所謂八卦成列;邵子所謂四分為八者,皆指此而言也。”(以上皆引《易學啟蒙》。此書實西山所撰也)蓋將先天、太極,及宋人所謂《河圖》《洛書》者,通合為一矣。
西山于《洪范》之數,未及論著,皆以授九峰。九峰著《洪范皇極》,以九九之數為推。其言曰:“數始于一,參于三,究于九,成于八十一,備于六千五百六十一。八十一者,數之小成也;六千五百六十一者,數之大成也。天地之變化,人事之始終,古今之因革,莫不于是著焉。”又曰:“一變始之始,二變始之中,三變始之終。四變中之始,五變中之中,六變中之終。七變終之始,八變終之中,九變終之終。數以事立,亦以事終。”蓋欲以數究萬物之變者也。此等說,太覺空漠,無可征驗,即無從評論其是非。然《洪范皇極》,頗多微妙之言。
《洪范皇極》曰:“有理斯有氣,氣著而理隱。有氣斯有形,形著而氣隱。人知形之數,而不知氣之數;人知氣之數,而不知理之數。知理之數則幾矣。動靜可求其端,陰陽可求其始。天地可求其初,萬物可求其紀。鬼神知其所幽,禮樂知其所著。生知所來,死知所去。《易》曰:“窮神知化,德之盛也。”形者,已成之局。氣者,形之原因。理又氣之原因。數者,事之必然。知理之數,則形氣自莫能外矣。故以為窮神知化也。又曰:“欲知道,不可以不知仁。欲知仁,不可以不知義。欲知義,不可以不知禮。欲知禮,不可以不知數。數者,禮之序也。知序則幾矣。”仁義二者,仁為空名,義則所以行仁。禮之于義亦然。數者,禮之所以然也。知數,則所行之禮,皆不差忒;于仁義無遺憾,于道亦無不合矣。此說將仁、義、禮一以貫之,即所以使道與數合而為一也。
又曰:“數運無形而著有形。智者一之,愚者二焉。數之主生,化育流行。數之已定,物正性命。圓行方止,為物終始。隨之而無其端也,迎之而無其原也。渾之惟一,析之無極。惟其無極,是以惟一。”此言原因結果之間,所以無毫厘差忒者,以其本是一體。惟本是一體,而分析特人所強為,故毫厘不得差忒。以其析之無窮,而仍毫厘不得差忒。可見其本是一體,而分析特人之所為也。
又曰:“數者,動而之乎靜者也。象者,靜而之乎動者也。動者,用之所以行。靜者,體之所以立。用既為體,體復為用。體用相仍,此天地萬物所以化生而無窮也。”此所謂靜者,謂人所能認識之現象;動者,現象之所由成也。用既為體,體復為用,言現象皆有其所以然之原因;而此現象,復為他現象之原因也。
又曰:“順數則知物之所始,逆數則知物之所終。數與物非二體也,始與終非二致也。大而天地,小而毫末;明而禮樂,幽而鬼神。知數即知物也,知始即知終也。九峰所謂數,即宇宙定律之謂。明乎宇宙定律,則于一切事物,無不通貫矣。故曰:‘物有其則,數者盡天下之物則;事有其理,數者盡天下之物理’也。”
以上所引,皆《洪范皇極》中精語。略舉數條,不能盡也。然亦可見宋代理學家;其學雖或偏于術數,而其意恒在明理;其途徑雖或借資異學,而多特有所見,不為成說所囿。后人訾囗之辭,實不盡可信也。
陽明之學
陽明之學,蓋遠承象山之緒。而其廣大精微,又非象山所及。
一種哲學,必有其特異之宇宙觀及人生觀。此理前已言之。陽明之學,雖不能離乎宋儒,而別為一學;然以佛教譬之,固卓然立乎程朱之外,而自成一宗者矣。其宇宙觀及人生觀,果有以特異于程朱乎?曰:有。
宋學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其異乎朱子者,如陸子,則當陽明時,其說不甚盛行。故朱子之學,在當時,實宋學之代表也。朱子以宇宙之間,有形跡可指目想象者,皆名為氣;而別假設一所以然者,名之曰理。形跡之已然者,不能盡善;然追溯諸未然之時,固不能謂其必當如是。故以理為善,凡惡悉委諸氣。本此以論人,則人人可以為善,而未必人人皆能為善。其可以為善者理,使之不能為善者氣也。于是分性為義理、氣質兩端。義理之性,惟未生時有之;已墮形氣之中,則無不雜以氣質者。人欲為善,必須克去其氣質之偏,使不為天理之累而后可。朱子論理氣及人性之說如此。
陽明之說則不然。陽明以理、氣為一,謂:“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固不能運用;無運用,亦無所謂條理矣。”然則所謂理與氣者,明明由人之觀念,析之為二,在彼則實為一物也。然則理不盡善,氣亦不盡善乎?曰:不然。理者,氣之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也。春必繼以夏,秋必繼以冬,此即氣之流行之則,即是理,純粹至善者也。其流行之際,不能無偶然之失。則如冬而燠,夏而寒,是為愆陽伏陰。愆陽伏陰,卒歸于太和。可見流行雖有偶差,主宰初未嘗失。主宰之不失,即至善也(陽明門下,論理氣合一最明白者,當推羅整庵。整庵之說曰:“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動靜往來,闔辟升降,循環無已。積微而著,由著復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囗囗,而卒不克亂。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于氣而立,附于氣以行。或因易有大極之說,乃疑陰陽之變易,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是不然矣。”〇“理者氣之條理”之說,雖暢發于陽明,實亦道原于宋儒。張子謂“虛空即氣”,“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途,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程子謂“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變甚漸”;朱子曰:“有個天理,便有個人欲。蓋緣這天理有個安頓處。才安頓得不恰好,便有個人欲出來”,皆陽明之說之先河也)。
推此以論人,則氣即心,理即性。心與性之不可歧而為二,猶理與氣之不可歧而為二也。宇宙全體,無之非氣,即無之非理。人稟氣以生,即稟理以生也。人心千頭萬緒,感應紛紜而不昧。其感應,流行也;其不昧,主宰也。感應不能無失,猶氣之流行,不能無愆陽伏陰。其終能覺悟其非,則即其主宰之不昧也。故理善氣亦善,性善心亦善(上知下愚,所稟者同是一氣。然一知一愚者,上知所稟之氣清,下愚所稟之氣濁也。同一氣也,而有清濁之分,何也?曰:氣不能無運行,運行則有偏勝雜糅之處。有偏勝雜糅,斯有清濁矣。然論其本,則同是一氣。惡在偏勝雜糅,不在氣也。故氣不可謂之惡。故曰性善。〇宋儒以人之不善,歸咎于氣質。陽明則歸咎于習。所謂習者,非有知識后始有,并非有生后始有,稟氣時即有之。氣之偏勝,即習之所從出也。如仁者易貪,知者易詐,勇者易暴。其仁即圣人之仁,其知即圣人之知,其勇即圣人之勇;以其所稟者,與圣人同是一氣也。其所以流于貪、詐、暴者,則以其氣有偏勝故。此當學以變化之。惟雖有偏勝,而其本質仍善,故可變化。若其質本惡,則不可變矣。陽明之說如此,實亦自宋儒之說一轉手耳。〇失在流行,不在本體,故只有過不及,無惡)。
氣之流行而不失其則者,理也;心之感應而不昧其常者,性也。理與氣非二,則性與心非二。欲知氣之善,觀其流行而不失其則,則知之矣;欲求心之善,于其感應之間,常勿失其主宰,即得之矣。此主宰,即陽明之所謂知也。而致良知之說以立。
夫謂良知即人心之主宰者,何也?陽明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言曰:“自其形體而言謂之天。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自其流行而言謂之命。自其賦于人而言謂之性。自其主于身而言謂之心。心之發謂之意。意之體謂之知。其所在謂之物。”蓋宇宙之間,本無二物。我之所稟以生者,即宇宙之一部分;其原質,與天地萬物無不同。(故曰:人與天地萬物一體,非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陽明之言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豈惟草木瓦石,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錢緒山曰:“天地間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虛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與萬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此知運行,萬古有定體,故曰太極。無聲臭可即,故曰無極。”歐陽南野曰:“道塞乎天地之間,所謂陰陽不測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發而為知。知也者,神之所為也。神無方無體。其在人,為視聽,為言動,為喜怒哀樂。其在天地萬物,則發育峻極。故人之喜怒哀樂,與天地萬物,周流貫徹,而無彼此之間”云云。陽明之學,于一元之論,可謂發揮盡致矣)而此原質,自有其發竅最精之處。此處即我之心。心也,意也,知也,同物而異名。故用力于知即用力于心。而用力于心,即用力于造成我之物質發竅最精之處也。此致良知之說所由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