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理學綱要(19)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60字
- 2016-11-01 17:27:09
同甫之為人,不如水心之純;其才,亦不如水心之可用。(水心行事具見前。龍川落魄,以疏狂為俠。嘗三下大理獄。其言曰:“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于秒忽,較理于分寸;以積累為工,以涵養為主,晬面盎背,則于諸儒誠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陳,正正之旗;風雨云雷,交發而并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歿;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謂差有一日之長。”乃大言耳)然其論王霸義利之說,則其攻駁當時之論,實較水心為有理致,不可誣也。龍川之言曰:“自孟荀論義利王霸,漢唐諸儒,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伊洛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義利之說,于是大明。然謂三代以道治天下,漢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諸儒,遂謂三代專以天理,漢唐專以人欲行。其間有與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長。亮以為漢唐之君,本領非不洪大開廓。惟其時有轉移,故其間不無滲漏。謂之雜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諸儒自處者,曰義曰王;漢唐做得成者,皆曰利曰霸。一頭自如此,一頭自如彼。說得雖甚好,做得亦不惡。如此,卻是義利雙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說,卻是直上直下,只有一個頭顱做得成耳。”又曰:“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三代,做之盡者也;漢唐,做不到盡者也。本末感應,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無有是處,安得有小康?”龍川之說,蓋謂義之與利,王之與霸,天理之與人欲,惟分量多少之異,性質則初無不同也。蕺山之言曰:“不要錯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與龍川之言,若合符節。如龍川、蕺山之言,則天下惟有一理,可以成事。如朱子之說,轉似偽者,有時亦可成事矣。其意欲使道尊,而不知適以小之也。且如朱子之說,則世之求成事者,將皆自屏于道之外,而道真為無用之物矣。龍川又極論其弊曰:“以為得不傳之絕學者,皆耳目不洪、見聞不囗之辭也。人只是這個人,氣只是這個氣,才只是這個才。譬之金銀銅鐵,煉有多少,則器有精粗。豈其本質之外,挨出一般,以為絕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氣,百煉之血氣也。使世人爭驚高遠以求之,東扶西倒,而卒不著實而適用,則諸儒所以引之者過矣。”又曰:“眼盲者摸索得著,謂之暗合。不應兩千年之間,有目皆盲也。亮以為后世英雄豪杰,有時閉眼胡做,遂為圣門之罪人。及其開眼運用,無往而非赫日之光明。今指其閉眼胡做時,便以為盲無一分光。指其開眼運用時,只以為偶合天下之盲者能幾?利欲汨之則閉。心平氣定,雖平平眼光,亦會開得。況夫光如黑漆者,開則其正也,閉則霎時浮翳耳。今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畫界而立,盡絕一世之人于門外。而謂兩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兩千年之天地日月,皆若有若無;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絕者,僅如縷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絕于門外;以為建功立業,別是法門;這些好說話,且與留著妝景足矣”。案世謂儒術迂疏,正是如此。龍川之言,亦可深長思也。
凡講學家,往往設想一盡美盡善之境以為鵠。說非不高,然去實際太遠,遂至成為空話。中國人素崇古,宋儒又富于理想,用舉其所謂盡美盡善之境,一一傳之古人;而所謂古人者,遂成為理想中物。以此期諸實際,則其功渺不可期;以此責人,人亦無以自處矣。此亦設想太高、持論太嚴之弊也。龍川與朱子書曰:“秘書以為三代以前,都無利欲,都無要富貴底人。今詩書載得如此潔凈,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為才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潔凈。”破理想之空幻,而據實際以立論,亦理學家所當引為他山之石也。
所謂義利,往往不可得兼。然此自系格于事實,以致如此。若論究竟,則二者之蘄向,固未嘗不一。所謂舍利而取義者,亦以格于事勢,二者不可得兼云然,非有惡于利也。主張之過,或遂以利為本不當取,則又誤矣。龍川之言曰:“不失其馳,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惡于得禽也。范我馳驅,而能發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豈有持弓矢審固,而甘心于空反者乎?”亦足箴理學家偏激之失也。
龍川之論,朱子拒之如洪水猛獸,又視其辟江西為嚴,然其議論之可取如此。亦可見道理之弘,不容執一成之見以自封矣。然朱子之言,亦有足資警惕者。朱子答呂子約書曰:“孟子一生,忍窮受餓,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今日諸賢,苦心勞力,費盡言語,只成就得枉尺直尋四字。”其言足資猛省。蓋謂凡能成事者,皆有合于當然之道,不得謂惟吾理想中之一境有合,而余皆不合,其言自有至理。然世事錯綜已極,成否實難預料。就行事論,只能平心靜氣,據我所見為最是者,盡力以行之,而不容有一必其成功之念。茍欲必其成功,則此心已失其正。成功仍未可必,所行先已不當矣。故論事不宜過嚴,而所以自律者,則本源之地,不容有毫發之間。龍川箴朱子立論之過隘,朱子譏龍川立心之未淳,其言亦各有一理也。
宋儒術數之學
宋儒術數之學,其源有二:一則周子之《太極圖》,邵子之《先天圖》,與《參同契》為一家言,蓋方士修煉之書也;一則天地生成之數,司馬氏之《潛虛》,及劉氏、蔡氏、《河圖》、《洛書》之說本之。
所謂天地生成之數者?其說見于鄭氏之《易注》。《易系辭傳》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曰:“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一、三、五、七、九為天數,二、四、六、八、十為地數,所謂天數五,地數五也。一、三、五、七、九相加,為二十有五,二、四、六、八、十相加,為三十,所謂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也。二十五與三十相加,為五十有五,則《易》所言之凡數也。鄭氏《注》曰:“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東,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陽無耦,陰無妃,未得相成。于是地六成水于北,與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與地二并;地八成木于東,與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與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與天五并。”此所謂五行生成之數。《漢書·五行志》《左氏》昭公九年:“裨灶曰:火,水妃也,妃以五成。”《疏》引《陰陽之書》,言五行妃合;十八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疏》引《陰陽之書》,言五行嫁娶,說皆略同。后人于鄭氏之說,或多駁難,然非此無以釋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也。《月令》言五方,木、火、金、水皆成數,惟土為生數。《太玄玄圖篇》云:“一與六共宗,二與七為朋,三與八成友,四與九同道,五與五相守。”說亦大同,惟中央不言五與十而已。司馬氏《潛虛》所用,即系此數。
溫公《潛虛》,亦從萬物之所由來說起。由此推原人性,而得其當然之道。其說曰:“萬物皆祖于虛,生于氣。氣以成體。體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虛者,物之府也。氣者,生之戶也。體者,質之具也。性者,神之賦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務也。命者,時之遇也。”蓋亦欲通天人之故者也(謂萬物皆祖于虛,不如張子泯有無為一之當)。其《氣圖》:以五行分布五方,用其生數為原、熒、本、囗、基,而以其成數為委、焱、末、刃、冢。以此互相配合,其數五十有五,盡成級數,是為《體圖》。《體圖》一等象王,二等象公,三等象岳,四等象牧,五等象率,六等象侯,七等象卿,八等象大夫,九等象士,十等象庶人。其說曰:“少以制眾,明綱紀也。位愈卑,詘愈多,所以為順也。”又以五行生成之數遞相配,其數亦五十有五,謂之《性圖》(其中以水配水,以火配火,謂之十純。其余謂之配)。又以一至十之數互相配,各為之名,亦得五十五。其中以五配五曰齊,居中。余則規而圓之,始于元而終于余。是為《名圖》。齊包于萬物,無位。元,余者,物之終始,無變。余各有初、二、三、四、五、六、上七變。凡三百六十四變。變尸一日。授于余而終之。其說曰:“人之生本于虛。虛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動。動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國。國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業。業終則反于虛矣。故萬物始于元,著于裒,存于齊,消于散,訖于余。五者,形之運也。柔、剛、雍、昧、昭,性之分也。容、言、慮、聆、覿,動之官也。繇、囗,得、罹、耽,情之囗也。囗、卻、庸、妥、蠢,事之變也。讱、宜、忱、喆、戛,德之途也。特、偶、昵、續、考,家之綱也。范、徒、丑,隸、林,國之紀也。禋、準、資、賓、囗,政之務也。教、囗、績、育、聲,功之具也。興、痡、泯、造、隆,業之著也。”蓋欲以遍象萬事也。元、余、齊無變,不占。初、上者,事之終始,亦不占。余五十二名,各以其二、三、四、五、六為占。五行相乘,得二十五;又以三才乘之,得七十五以為策。虛其五而用七十占之。其占,分吉、臧、平、否、兇五者。
溫公好《太玄》,留心三十年,集諸說而作注。其作《潛虛》,自云:“《玄》以準《易》,《虛》以擬《玄》。”《玄》起冬至,終大雪,蓋象物之始終。《虛》亦然。其系元之辭曰:“元,始也。夜半,日之始也。朔,月之始也。冬至,歲之始也。”繼之以裒,曰:“裒,聚也。氣聚而物,宗族聚而家,圣賢聚而國。”終之以散,繼之以余,蓋亦象物之始終。其思想,實未能出于《太玄》之外。此等書,殊可不必重作也。
溫公《潛虛》,雖不足貴,而其踐履,則有卓然不可誣者。溫公之學,重在不欺。自謂“生平所為,未嘗不可對人言”。弟子劉安世,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曰:“其誠乎?”問其目。曰:“自不妄語始。”安世學之,七年而后成,故能屹然山立。論者稱涑水門下,忠定(安世謚)得其剛健篤實,范正獻(祖禹)得其純粹云。傳溫公之數學者,則晁景迂也。
景迂從溫公游,又從楊賢寶(康節弟子)傳先天之學,姜至之講《洪范》。溫公著《潛虛》,未成而病,命景迂補之;景迂謝不敏。所著書,涉于《易》者甚多,今惟《易玄星紀譜》,尚存《景迂集》中。其書,乃將溫公之《太玄歷》,康節之《太玄準易圖》,據歷象合編為譜,以見《易》與《玄》之皆本于天也。
五行生成之數,鄭氏以之注《系辭傳》天地之數,其注大衍之數亦用之。其注“河出圖,洛出書”,則引《春秋緯》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龍圖發,洛龜書成。《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初不言九篇、六篇所載為何事。《漢書·五行志》載劉歆之言曰:“虙犧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張衡《東京賦》:“《龍圖》授羲,《龜書》畀妣”)始以《河圖》為八卦,《洛書》為五行。(《偽孔傳》及《論語集解》引孔氏,亦皆以《河圖》為八卦)然亦僅言八卦五行,出于《圖》《書》,而《圖》《書》究作何狀,則莫能質言。(邢昺《論語疏》:“鄭玄以為《河圖》《洛書》,龜龍銜負而出。如《中候》所說:龍馬銜甲,赤文綠字。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錄紀興亡之數。”云“列宿斗正之度”,似《圖》;云“帝王錄紀興亡之數”,則亦似《書》矣。又云:“赤文綠字,甲似龜背”,則龍馬所負,亦龜書也。《隋志》:“《河圖》二十卷。《河圖龍文》一卷。其書出于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別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其書既亡,無可究詰。《漢書·五行志》,以“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皆為《洛書》本文;孔以“初一曰”等二十七字,系禹加;劉彪、顧焯以為龜背有二十八字,劉炫謂止二十字,亦皆以意言之而已。要之《河圖》《洛書》,本神怪之談,無從征實。必欲鑿求,適成其為癡人說夢而已)至宋時,始有所謂《易龍圖》者,托諸陳摶(見李淑《邯鄲書目》)。朱子已明言其偽。清胡渭《易圖明辨》,謂其圖見于張仲純《易象圖說》者凡四:其第一圖,即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第二圖上為五行生數,下為五行成數;第三圖合二者為一;第四圖則所謂“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五為腹心,縱橫數之皆十五”者也。其數與《大戴記》明堂九室(《大戴記·明堂篇》:“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及《后漢書·張衡傳》注引《易乾鑿度》同。案《后漢書·劉瑜傳》:瑜上書:“《河圖》授嗣,正在九房”,則以此數為《河圖》。然九宮之數,合于九疇,故又有以此為《洛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