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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理學(xué)綱要(16)

惟其然也,故象山之學(xué),極為“簡易直截”(此陽明稱之之語)。其言曰:“道遍滿天下,無些小空闕。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但是人自有病,與他相隔了。”此言人心之本善也。又曰:“此理充塞宇宙。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舍此而別有商量,別有趨向,別有規(guī)模,別有形跡,別有行業(yè),別有事功,則與道不相干;則是異端,則是利欲;謂之陷溺,謂之臼窠;說只是邪說,見只是邪見。”此言欲做工夫,惟有從事于一心也。又曰:“涓涓之流,積成江河。泉源方勛,雖只有涓涓之微,卻有成江河之理。若能不舍晝夜,如今雖未盈科,將來自盈科;如今雖未放乎四海,將來自放乎四海。然學(xué)者不能自信,見夫標(biāo)末之盛者,便自慌忙,舍其涓涓而趨之。卻自壞了。曾不知我之涓涓,雖微,卻是真;彼之標(biāo)末,雖多,卻是偽。恰似擔(dān)水來,其涸可立而待也。”此言從事于此一途者之大可恃也。象山嘗曰:“余于踐履,未能純一。然才自警策,便與天地相似。”又語學(xué)者:“念慮之不正者,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慮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可不正。”又謂:“我治其大而不治其小,一正則百正。”誠不愧簡易直截矣。

象山之學(xué),實陽明所自出,放其言有極相似者。如曰:“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須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內(nèi)。當(dāng)惻隱,即惻隱;當(dāng)羞惡,即羞惡。誰欺得你?誰瞞得你?”居象山,多告學(xué)者曰:“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欠闕,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皆與陽明如出一口。

象山之學(xué),以先立乎其大者為主。故于傍人門戶,無所自得者,深鄙視之。于包藏禍心,作偽于外者,尤所痛絕。其言曰:“志于聲色貨利者,固是小。剿摸人之言語者,與他一般是小。”又曰:“學(xué)者須是打疊田地凈潔,然后令他奮發(fā)植立。若田地不凈潔,則奮發(fā)植立不得;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借寇兵,資盜糧。”象山非謂不當(dāng)讀書,亦非謂不當(dāng)在事上磨煉。特如吾儕今日之居心,則自象山視之。皆不足讀書,亦不足磨煉者耳。所謂先立乎其大者也。

象山與陽明,學(xué)皆以心為主,故有心學(xué)之稱。凡從事于心學(xué)者,其于外務(wù)必較疏,自省之功則較切;其能發(fā)覺心之病痛,亦較常人為深。故其言多足發(fā)人深省。象山策勵人之語曰:“要當(dāng)軒昂奮發(fā),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處。”又云:“彘雞終日營營,無超然之意。須是一刀兩斷。何故營營如此?營營底討個什么?”此等語,真是暮鼓晨鐘,令吾輩日在世情路上討生活者,悚然汗下矣。陸子之訪朱子于南昌也,朱子請登白鹿洞講席,講“君子喻于義”一章。后刻其文于石。其言曰:“此章以義利判君子小人,辭旨曉白。然讀之者茍不切己觀省,恐亦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讀此,不無所感。竊謂學(xué)者于此,當(dāng)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習(xí);所習(xí)由其所志。志乎義,則所習(xí)者必在于義;所習(xí)在義,斯喻于義矣。志乎利,則所習(xí)者必在于利;所習(xí)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學(xué)者之志,不可不辨也。科舉取士久矣。名儒巨公,皆由此出。今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場屋之得失,顧其技與有司好惡如何耳。非所以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沒于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圣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鄉(xiāng),則有與圣賢背而馳者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祿廩厚薄是計。豈能悉心力于國事民隱,以無負(fù)于任使之者哉?從事其間,更歷之多,講習(xí)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顧恐不在于義耳。誠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為小人之歸,其于利欲之習(xí),但焉為之痛心疾首;專志乎義,而日勉焉。博學(xué),審問,慎思,明辨而篤行之。由是而進(jìn)于場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學(xué),胸中之蘊(yùn),而不詭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供其職,勤其事;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為身計。其得不謂之君子乎?”此文滑口讀過,亦只平平。細(xì)思之,真乃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宜乎朱子謂其“切中學(xué)者隱微深痼之病”;而能令聽者悚然動心,至于泣下也。夫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流俗不察,或曰:是地位為之,遭際為之。斯固然也。然人即至貧至賤,必有可以自奮之途。何以并此而不能為?解之者或曰:“人固有智愚賢不肖之不同,天限之也。斯固然也。然尚論古人,縱觀并世,或則立德,或則立功,或則立言,其天資高于我者固多,才智僅與我等者亦自不乏,而何以彼有成而我無成?解者將曰:彼學(xué)焉,我未嘗學(xué)。彼學(xué),我何以不學(xué)?流俗或又將曰:地位為之,遭際為之。然則我之地位,我之遭際,果所成就者,必止于我之今日;而我之所以自靖者,已毫發(fā)無遺憾乎?無論何人,不敢應(yīng)曰然也。推論至此,則圖窮而匕首見矣。志為之也。天下盡有在同一境地中,彼之所見,此則不見;彼之所聞,此則不聞?wù)摺7駝t同在一學(xué)校中,所讀之書同也,所師所友亦相同,因天資之高下,學(xué)業(yè)成就,有淺深大小可也;而何以或為圣賢,或為豪杰,或為中庸,或且入于下流哉?無他。初則好惡不同,因好而趨之,因惡而去之。久之,則所趨者以習(xí)焉而愈覺其便安,雖明知其非,而不能去;甚或入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所惡者以不習(xí)焉而日益荊棘,雖明知其善,亦無由自奮以趨之;甚或并不知其善矣。此則陸子所謂所喻由其所習(xí),所習(xí)由其所志者也。人徒見兩方向相反之線,引而愈遠(yuǎn),而惡知其始之發(fā)自一點哉?吾儕今日所志,果何如乎?誠有如陸子所謂先立必為圣賢之志者乎?抑亦如陸子所謂從事圣賢之書,而志之所向,則與圣賢背馳者乎?由前之說,則即陸子所謂才自警策,便與天地相似者,何善如之?由后之說,則豈徒不能上進(jìn)為圣賢,誠恐如陸子所云:更歷愈多,講習(xí)愈熟,所喻愈深,而去圣賢且益遠(yuǎn)也。可不懼哉?”

工夫既惟在一心,則從事于學(xué)者,首須將“田地打掃潔凈”。然此事最難。陸子曰:“人心只愛去泊著事。教他棄事時,如猢猻失了樹,更無住處。”又曰:“內(nèi)無所累,外無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恒人所好,不越聲色貨利名位之私。終日泊著事,則將如彘雞之終日營營,無超然之意矣。凡事根株盡絕最難。世非無自謂能超然于利欲之外者。然試一自檢勘,果能無一些子意,而免于陸子所謂沉重之患者乎?不可不深自省也)謂此義也。然此自謂不可牽累于物欲。至于心地澄澈,然后去理會事物,則非徒無害,抑且有益。所謂“大綱提掇來,細(xì)細(xì)理會去”也(所謂先立乎其大者也)。又人之所知,固由其最初意之所向。然所知愈多,所志亦愈大,故知識亦不可以已。陸子曰:“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今千百年,無一人有志,也是怪他不得。志個甚底?須是有智識,然后有志愿。”又曰:“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沒于聲色富貴間,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須先有智識始得。”詆陸王之學(xué)者,每謂其盡棄萬事,專主一心,其實殊不然也(《朱子語錄》:“子靜只是拗。伊川云:惟其深喻,是以篤好。子靜必要云好后方喻。看來人之于義利,喻而好也多。若全不曉,又安能好。然好之則喻矣。畢竟伊川說占得多。”案喻而后好,好而后諭,自常識言之。兩說皆通,莫能相破。必深論之,則好之與喻,原系一事,不過分為兩語耳。此亦見陽明知行合一之說之確也)。

朱陸異同,始于淳熙三年乙未鵝湖之會,而成于乙巳丙午之間。乙未之歲,朱子年四十六,象山年三十七。東萊以二家講學(xué)有異同,欲和會之,約會于信州之鵝湖寺。朱子及復(fù)齋、象山皆會。《象山語錄》:“先兄復(fù)齋謂某曰:伯恭約元晦為此集,正為學(xué)術(shù)異同。某兄弟先是不同,何以望鵝湖之同?先兄遂與某議論致辯。又令某自說。至晚罷。先兄云:子靜之說是。次早,某請先兄說。先兄云:某無說。夜來思之,子靜之說極是。方得一詩云:孩提知愛長知欽,古圣相傳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留情傳注方榛塞,著意精微轉(zhuǎn)陸沉。珍重友朋勤琢切,須知至樂在于今。某云:詩甚佳。但第二句微有未安。先兄云:說得恁地,又道未安,更要如何?某云:不妨一面起行,某沿途卻和此詩。及至鵝湖,伯恭首問先兄別后新功。先兄舉《詩》。才四句,元晦顧伯恭曰:子壽早已上子靜船了也。舉詩罷,遂致辨于先兄。某云:某途中和得家兄此詩: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卷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舉詩至此,元晦失色。至末二句云:欲知自下升高處,真?zhèn)蜗软毐孀越瘛T薮蟛粦S谑歉餍菹ⅰR钊眨塘繑?shù)十折。議論來莫不悉破其說。繼日,凡致辯,其說隨屈。伯恭甚有虛心相聽之意,竟為元晦所尼。”所謂議論數(shù)十折者,悉已不可得聞。惟《象山年譜》,謂“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后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fā)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朱子以陸之教人為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為支離”而已。《朱子年譜》曰:“其后子壽頗悔其非,而子靜終身守其說不變。”案子壽以五年戊戌,訪朱子于鉛山。是歲,朱子與呂伯恭書曰:“近兩得子壽兄弟書,卻自訟前日偏見之說。不知果如何?”庚子,東萊與朱子書曰:“陸子壽前日經(jīng)過,留此二十余日。幡然以鵝湖所見為非。甚欲著實看書講論。心平氣下,相識中甚難得也。”是歲,九月,子壽卒。朱子祭之以文,有曰:“別未歲時,兄以書來。審前說之定,曰子言之可懷。逮予辭官而未獲,停驂道左之僧齋。兄乃枉車而來教,相與極論而無猜。自是以還,道合志同”云云。此所謂子壽頗悔其非者也。象山則庚子朱子答呂伯恭書曰:“其徒曹立之者來訪。持得子靜答渠書與劉淳叟書。卻說人須是讀書講論。然則自覺其前說之誤矣。但不肯翻然說破今是昨非之意,依舊遮前掩后,巧為詞說。”又一書云:“子靜似猶有舊來意思。聞其門人說:子壽言其雖已轉(zhuǎn)步,而未曾移身。然其勢久之亦必自轉(zhuǎn)。回思鵝湖講論時,是甚氣勢?今何止十去七八邪?”案陸子但欲先發(fā)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非謂不必讀書講論。則朱子謂其自覺前說之誤,實屬億度之辭。在陸子,初未嘗改。故辛丑朱子答呂伯恭書,謂“子靜近日講論,此舊亦不同。但終有未盡合處”。又一書云:“子靜舊日規(guī)模終在。”此則所謂子靜終身守其說不變者也。朱子癸卯答項平父書曰:“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xué)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道問學(xué)上多了。所以為彼學(xué)者,多持守可觀;而看得義理,全不仔細(xì)。又別說一種杜撰道理遮蓋,不肯放下。而熹自覺,雖于義理不敢亂說,卻于緊要為己為人上,多不得力。今當(dāng)反身用力,去短截長,集思廣益,庶幾不墮一邊耳。”又答陳膚仲書:“陸學(xué)固有似禪處。然鄙意近覺婺州朋友,專事見聞,而于自己身心,全無功夫。所以每勸學(xué)者兼取其善。要得身心稍稍端靜,方于義理知所抉擇。吾道之衰,正坐學(xué)者各守己偏,不能兼取眾善,所以終有不明不行之弊。”丙午答陸子靜書:“道理雖極精微,然初不在耳目見聞之外。是非黑白,即在面前。此而不察,乃欲別求玄妙于意慮之表,亦已誤矣。邇來日用功夫,頗覺有力,無復(fù)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面論。未知異時相見,尚復(fù)有異同否耳?”雖仍各持一說,議論頗極持平。循是以往,未必不可折衷和會。然癸卯歲,朱子撰《曹立之墓表》,陸子之徒,謂攻其短,頗為不平。丙午,朱子答程正思書,又謂“去年因其徒來此,狂妄兇狠,手足盡露,乃始顯然鳴鼓攻之”。而辟陸學(xué)之語又多矣。然及淳熙十五年戊申,無極太極之辯,詞氣雖少憤戾,究仍以辨析學(xué)術(shù)之意為多。蓋朱陸兩家,學(xué)問途轍,雖或不同,其辯論亦止于是。至于入主出奴,叫囂狂悖,甚有非君子之詞者,則其門下士意氣用事者之失;及后世姝姝暖暖者,推波助瀾之為之也。

朱子之學(xué),所以與陸子異者?在陸子以心為至善,而朱子則謂心雜形氣之私,必理乃可謂之至善。故《語錄》謂“陸子靜之學(xué),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把許多粗惡的氣,都把做心之妙理,合當(dāng)恁地,自然做將去”也。其所以一認(rèn)心為至善,一以心為非至善者?則以陸子謂理具于心,朱子謂理在心外。陸子曰:“天理人欲之言,亦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天人不同矣。此其源蓋出于老氏。《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天理人欲之言,蓋出于此?《樂記》之言,亦根于老氏。”排天理人欲之說,即謂理出于心也。朱子曰:“古人之學(xué),所貴于存心者,蓋將推此以窮天下之理。今之所謂識心者,乃欲恃此而外天下之理。”(《答方賓王書》)則明謂理在心外矣。然二家謂理在心之內(nèi)外雖異,而其謂理之當(dāng)順則同。陸子與朱濟(jì)道書曰:“此理在宇宙間,未嘗有所隱遁。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順此理而無私焉耳。人與天地并立為三極,安得自私而不順此理哉?”其說與朱子初無以異。此其所以途轍雖殊,究為一種學(xué)問中之兩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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