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理學綱要(15)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87字
- 2016-11-01 17:27:09
朱子論性之說如此。蓋其所謂善者,標準極高,非全離乎形氣,不足以當之,故其說如此。因其所謂善者,標準極高,故于論性而涉及朱子之所謂氣者,無不加以駁斥;而于程、張氣質之說,程子性即理之言,極稱其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蓋論性一涉于氣質,即不免雜以人欲之私,不克與朱子之所謂善者相副;而朱子之所謂性者,實際初無其物,非兼以氣質立論,將不能自圓其說也(朱子評古來論性者之說:謂“孟子恐人謂性元來不相似,遂于氣質內挑出天之所命者,說性無有不善。不曾說下面氣質,故費分疏。荀子只見得不好底。揚子又見得半上半下底。韓子所言,卻是說得稍近,惜其少一氣字,性那里有三品來?”“以氣質論,則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釋矣。”“氣質之說,起于張、程,極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又謂“程先生論性,只云性即理也,豈不是見得明?真有功于圣門。”〇朱子之堅持性即理,而力辟混氣質于性,亦由其欲辟佛而然。故曰:“大抵諸儒說性,多說著氣。如佛氏,亦只是認知覺作用為性。”知覺作用,固朱子所謂因形氣而有者也)。
人之一生,兼備理氣二者,其兼備之者實為心。故朱子深有取于橫渠“心統性情”之說,以為顛撲不破。又詳言之曰:“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動。心,性情之主。”又譬之曰:“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情則水之流,欲則水之波瀾。”(又曰:“心如水,情是動處,愛即流向去處。”又以“心為大極,心之動靜為陰陽”)孟子所善四端,朱子謂之情,曰:“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惻隱辭遜四端,如見水流之清,則知源頭必清矣。”心兼動靜言,則動靜皆宜致養。故朱子曰:“動靜皆主宰,非靜時無所用,至動時方有主宰。”又謂:“惟動時能順理,則無事時能靜。靜時能存,則動時得力。須是動時也做工夫,靜時也做工夫也。”
朱子論道德,亦以仁為最大之德,靜為求仁之方。其《仁說》:謂“仁者仁之本體。禮者仁之節文。義者仁之斷制。知者仁之分別。信以見仁義禮智,實有此理。必先有仁,然后有義禮智信。故以先后言之,則仁為先;以大小言之,則仁為大。”又謂“明道圣人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說得最好”。(《語類》曰:“動時靜便在這里。順理而應,則雖動亦靜;不順理而應,則雖塊然不交于物,亦不能得靜。”順理而應,即所謂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也)至于實行之方,則亦取伊川“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二語。而于用敬,則提出“求放心”三字;于致和,則詳言格物之功。實較伊川言之,尤為親切也。
《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龜山門下,以“體認大本”,為相傳指訣。謂執而勿失,自有中節之和。朱子以為少偏。謂“才偏便做病。道理自有動時,自有靜時。學者只是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見得世間無處不是道理。不可專要去靜處求。所以伊川謂只用敬,不用靜,便說平也。”又云:“周先生只說一者無欲也,這話頭高,卒急難湊泊。尋常人如何便得無欲?故伊川只說個敬字,教人只就這敬字上挨去。庶幾執捉得定,有個下手處。要之,皆只要人于此心上見得分明,自然有得爾。然今之言敬者,乃皆裝點外事,不知直截于心上求功。遂覺累墜不快活。不若眼下于求放心處有功,則尤得力也。”此朱子主敬之旨也(又曰:“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而不活。熟后敬便有義,義便有敬。靜則察其敬與不敬,動則察其義與不義。敬義夾持,循環無端,則內外透徹”)。
其論致知,則盡于《大學補傳》數語。其言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數語,謂理不在心而在物,最為言陽明之學者所詆訾。然平心論之,實未嘗非各明一義。至于致知力行,朱子初未嘗偏廢。謂朱子重知而輕行,尤誣詆之辭也。今摘錄《語類》中論知行之語如下:
《語類》曰:“動靜無端,亦無截然為動為靜之理。且如涵養致知,亦何所始?謂學莫先于致知,是知在先。”又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則敬亦在先。從此推去,只管恁地。”是朱子初未嘗謂知在先、行在后也。又曰:“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處。只這上,便緊緊著力主定。一面格物。”是朱子實謂力行致知,當同時并進也。又曰:“而今看道理不見,不是不知,只是為物塞了。而今粗法,須是打疊了胸中許多惡雜,方可。”則并謂治心在致知之前矣。又曰:“方其知之而未及行之,則知尚淺。既親歷其域,則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則知必有待于行,幾與陽明之言,如出一口矣。又朱子所謂格物致知,乃大學之功,其下尚有小學一段工夫。論朱子之說者,亦不可不知。朱子答吳晦叔曰:“夫泛論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以觀之,則知之為先,行之為后,無可疑者。然合夫知之淺深、行之大小而言,則非有以先成乎其小,亦將何以馴致乎其大者哉?蓋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悌誠敬之實;及其少長,而傳之以詩書禮樂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間,各有以知其義理之所在,而致涵養踐履之功也。及其十五成童,學于大學,則其灑掃應對之間,禮樂射御之際,所以涵養踐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離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極其至也。今就其一事之中而論之,則先知后行,固各有其序矣。誠欲因夫小學之成,以進乎大學之始,則非涵養踐履之有素,亦豈能以其雜亂紛糾之心,而格物以致其知哉?故《大學》之書,雖以格物致知,為用力之始,然非謂初不涵養踐履,而直從事于此也;又非謂物未格、知未至,則意可以不誠,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齊也。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則夫事親從兄,承上接下,乃人生所一日不能廢者,豈可謂吾知未至,而暫輟以俟其至而后行之哉?”讀此書,而朱子于知行二者,無所輕重先后,可以曉然矣。
偏重于知之說,朱子亦非無之。如曰:“講得道理明時,自是事親不得不孝,事兄不得不弟,交朋友不得不信。”論前人以黑白豆澄治思慮(起一善念,則投一白豆于器中。起一惡念,則投一黑豆于器中)曰:“此則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底工夫,則去那般不正底思慮,何難之有?”皆以為知即能行。(惟此所謂知者,亦非全離于行。必且力行,且體驗,乃能知之)蓋講學者,大抵系對一時人說話。陽明之時,理學既已大行。不患此理之不明,惟患知之而不能有之于己,故陽明救以知行合一之說。若朱子之時,則理學尚未大行,知而不行之弊未著,惟以人之不知為患,故朱子稍側重于知。此固時代之異,不足為朱子諱,更不容為朱子咎。朱子、王子,未必不易地皆然也。讀前所引朱子論知行之說,正可見大賢立言之四平八穩,不肯有所偏重耳(在今日觀之,或以為不免偏重。然在當日,則已力求平穩矣。必先尚論其世,乃可尚論其人。凡讀先賢之書皆然,亦不獨朱子也)。
以上為朱子學說之大略。其與他家辯論之語,別于講他家之學時詳之。
朱子之不可及處,實在其立身之剛毅,進學之勇猛。今錄其言之足資激發者如下,俾學者知所矜式焉。《語類》曰:“事有不當耐者,豈可常學耐事。學耐事,其弊至于茍賤不廉。學者須有廉隅墻壁,便可擔負得大事去。如子路,世間病痛都沒了。親于其身為不善者不入,此大者立也。”又曰:“恥有當忍者,有不當忍者。今有一樣人,不能安貧,其氣錯屈,以至立腳不住,亦何所不至?因舉呂舍人《詩》云: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非。”又曰:“學者常常以志士不忘溝壑為念,則道理重而計較死生之心輕矣。況衣食至微末事,不得亦未必死,亦何用犯義犯分,役心役志以求之邪?某觀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于違其本心者,眾矣!可不戒哉?惟君子,然后知義理之必當為,與義理之必可恃。利害得失,既無所入于其心;而其學,又足以應事物之變。是以氣勇謀明,無所懾憚。不幸蹉跌,死生以之。小人之心,一切反是。”答劉季章曰:“天下只有一理,此是即彼非,此非即彼是,不容并立。故古之圣賢,心存目見,只有義理,都不見有利害可計較。日用之間,應事接物,直是判斷得直截分明。而推以及人,吐心吐膽,亦只如此,更無回互。若信得及,即相與俱入圣賢之域;若信不及,即在我亦無為人謀而不盡的心。而此理是非,昭然明白;今日此人雖信不及,向后他人,須有信得及底,非但一人之計也。若如此所論,則在我者,未免視人顏色之可否,以為語默,只此意思,何由能使彼信得及乎?”以上數條,皆足見朱子立身之剛毅。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之死不變。真足使貪夫廉,懦夫有立志也。其論進學之語云:“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只如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做貴人而不要做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須反復思量,究見病痛起處,勇猛奮躍,不復作此等人。一躍躍出,見得圣賢所說,各言萬語,都無一事不是實語,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積累工夫,迤邐向上去,大有事在。”又曰:“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然,豈可悠悠歲月?”又曰:“學者讀書,須是于無味處致思。至于群疑并興,寢食俱廢,乃能驟進。因嘆驟進二字,最下得好。須是如此。若進得些子,或進或退,若存若亡,不濟事。如用兵相殺,爭得些兒,小可一二十里地,也不濟事。須大殺一番,方是善勝。”以上數條,皆足見朱子進學之勇猛。能使玩時愒日者,讀之悚然汗下。固知一代大儒,其立身行己,必有異于尋常人之處也。凡我后學,可不懷見賢思齊之念哉?
象山之學
一種學問,必有其興起之時,亦必有其成熟之時。興起之時,往往萬籟爭鳴,眾源并發。至成熟之時,則漸匯為一二派。北宋之世,蓋一種新哲學興起之時;南宋之世,則漸就成熟之時也。其時講學有名者,乾淳三先生而外,當推陸象山。乾淳三先生:呂之學較粗,其后遂流為永嘉、永康兩派。雖可謂獨樹一幟,然在宋代學派中,不過成割據之局。南軒之學,與朱子大同,并不能獨樹一幟。(南軒亦主居敬窮理,惟稍側重于居敬耳。其說謂“必先從事于敬,使人欲浸除,乃可以言格物。否則辨擇于發見之際,恐不免于紛擾。”案此等議論,朱子亦非無之。朱子謂“南軒伯恭之學皆疏略。南軒疏略,從高處去。伯恭疏略,從卑處去。”蓋謂其操持之功稍欠。至其學問宗旨,則無甚異同也)其與朱學對峙,如晉楚之爭霸中原者,則象山而已。
朱子謂“上蔡之說,一轉而為張子韶,張子韶一轉而為陸子靜”。又謂“上蔡說仁說覺,分明是禪”。又云:“如今人說道,愛從高妙處說,便入禪去。自上蔡以來已然。”又謂“明道說話渾淪。然太高,學者難看”。又云:“程門高第,如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稍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他們只囗見上一截,少下面著實工夫,故流弊至此。”然則象山之學,實遠承明道。(象山不甚稱伊川,而稱明道處極多)蓋道理自有此兩派,至南宋眾流漸匯時,朱陸各主其一也(上蔡以有知覺痛癢為仁。又曰:“桃杏之核,為種而生者謂之仁,言有生之意。”又曰:“堯舜湯武事業,只是與天理合一。幾曾做作?蓋世的功業,如太空中一點云相似,他把做什么?”說皆極似象山。然實自明道《識仁》《定性篇》出)。
朱陸之異,象山謂“心即理”,朱子謂“性即理”而已。惟其謂性即理,而心統性情也,故所謂性者,雖純粹至善;而所謂心者,則已不能離乎氣質之累,而不免雜有人欲之私。惟其謂心即理也,故萬事皆具于吾心;吾心之外,更無所謂理;理之外,更無所謂事。一切工夫,只在一心之上。二家同異,后來雖枝葉繁多,而溯厥根源,則惟此一語而已。
《象山年譜》云:“象山三四歲時,思天地何所窮際,不得,至于不食。父呵之,乃姑置,而胸中之疑終在。后十余歲,讀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省,曰:元來無窮。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者也。乃援筆書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象山之攝萬有于一心,自小時已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