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又名佛心宗或心宗,以達摩為初祖。
禪宗雖足救煩瑣[無謂之辯論研究,謂教下三宗。]之失。然其意義,亦甚精深,非有智識,且非有閑階級之人,不能修習。而佛教此時之情勢,已非發達至普遍于各階層不可。故復有凈土宗,以普接利鈍,[表面上無迷信之色彩,足自己辯護,而實足為迷信之需,使佛教至于普遍發達者,凈土宗是矣。]
佛教要旨,為止[消極方面]觀[積極方面]雙修。止謂心不起不正之念,[不正之行,由不正之念而生。]所謂“十二時中,常念于法”。觀有二義:(1)在感情上,如人最畏死,乃時時設想被殺時之情景,以克服其畏死之情。(2)在知識上,遇事輒探求其因果關系,而得正確之救濟方法是也。此二者皆甚難。又成佛須歷“劫”(佛教上之一種時間[極長]),自恒人觀之,亦將望而生畏。然成佛必須如此之難,又被前此之學說固定了,不能改易。凈土宗于此諸點,乃想出一巧妙適應之法。
凈土宗以念佛一法,兼攝止觀兩門。
凈土宗謂阿彌陀佛與此世界特別有緣。[發誓造凈土。]一心念佛之人,至臨終,阿彌陀佛即來接引,往生凈土。在凈土中修至成佛,依然艱難;然凈土中環境特別佳良,既生此中,可以直向前進,不虞墮落。[稱此簡易之法為“橫超”。]
又凈土中種種境界,異常美妙,足滿求福報者之欲。
故此宗通行最廣。[近日言佛學者,多屬此宗。]
宋明理學
宋學。此學最確當之名曰理學。后人尊稱之曰道學。清代漢學興,乃以時代稱之曰宋學。
哲學之物雖空泛,然當社會起大變動時,必起響應而作根本之變動。蓋哲學無所不包,得以一理而施諸各方面。必使哲學起根本改變,使各方面趨同一目的,不致沖突背馳而后可。宋學即承佛學之后,新興之一種哲學也。
我國從前論理學并各種科學均不發達,學者對于講說學術哲理,不能清楚;而整理著作時,復缺乏條理系統,更不能注意于由淺入深諸點(不獨理學,一切學術皆然)。故研究理學,非下一番工夫,并頭腦清楚之人,不易明白。
關于參考書籍。近人于理學之著作,有呂師所著《理學綱要》(民國十四年時呂師于滬江大學編成講義,十五六年于光華大學編定,由商務出版),惟只述其哲學一方面,實則理學與政治、社會、道德諸方面,皆有關系也。然于近人著述中,當推最有價值,最可看。早于此書者,有謝無量(謝蒙)所著《朱子學派》《陽明學派》《象山學派》諸書,由中華出版,距今已三十年。謝氏讀書博,學亦謹慎。此諸書節鈔豐富之材料,不著己意,初學讀之無益。至商務所出《文化史叢書》中,有賈豐臻《理學史》。賈氏為近代研究理學者,然其書陳舊無意味處實多,無甚價值。
此學之發達,鄙意當分為三期:
(1)周敦頤、[世居道州營道縣濂溪上,學者稱之為濂溪先生。]張載、[居陜西郿縣橫渠鎮,學者稱橫渠先生。]邵雍[謚康節,學者稱康節先生。]為創建一種新宇宙觀、新人生觀,亦即創建一種新哲學之人物。
(2)程顥、程頤始注重于實行方法,至朱熹、陸九淵而分為兩派。
(3)依辯證法之進步,至王守仁又合兩派之長而去其短。后人以陸、王為一派,仍視為與程、朱相對立,實非。[理學至王守仁,發達已趨極端。此后漸成衰落。然理學之本身,終為一極偉大之學術也。]
佛學之弊,在于空虛而不切于實務,專恃個人之覺悟,以拯救世界,然(1)人之天資,[自生物學上言之,天資特優與特劣者,恒占極少數。]非能個個人明白佛之所謂覺悟之道者。(2)社會情勢,真能接受佛之教化者,又止一小部分人,大多數人看似信奉,其實全不相干。故行之久而不見其效,且頗有流弊。在此情勢之下,自然須有一種新哲學以代之。
但佛之哲學,極為高深,甚不易駁。佛教哲學之高深,在認識論方面(中國舊哲學無之,蓋未發達至此程度)。創新哲學者,乃將此方面抹殺不談,而曰:談認識論即是錯。[其實此殊為武斷。]故曰:“釋氏本心,吾徒本天。”天即理,理即外界的真實法則。此理學之名所由立。故宋儒之反佛,乃以哲學中之惟物論反哲學中之惟心論也。[故理學家無論其如何互不相同,必皆承認其外界的世界為真實。茍超出此范圍,即屬佛學矣。]
理學家中能創立一種新宇宙觀、新人生觀者為周、張、邵三家。周子之說,見于《太極圖說》[宇宙觀]及《通書》[人生觀]。其說:以為“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一動一靜,互為其根”)由是而生水、火、木、金、土,天地人物皆秉五行之質以生。“五行各一其性”,人物所稟五行之質各有不同,故其性亦不同。[希臘古分人為神經質、多血質、膽汁質、粘液質四種,亦同此思想。]而其見之于事,則不外仁、義二者。[以他人為本位,舍自己而顧他人,謂仁;以自己為本位,舍他人而顧自己,謂義。仁為人之本性;義為處事之辦法。]仁、義本身皆善;過、不及則皆惡;故道在中正。[適當]人何以守此中正之境?曰靜。故曰:“圣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此中最當注意者:太極陰陽,非有實體。其相生也,非如母之生子,子與母為二。乃就實質之世界,而名其動靜之作用曰陰陽;又即世界之本體,而名之曰太極耳,故曰:“五行——陰陽也。陰陽——太極也。”世界之由來,不可得而知,故曰“無極而太極”,言無從知之也。[周子行文晦,說太極等實不分明,而我國古代學人哲學觀念淺薄,遂于此點引起種種誤解,造成哲學上一大公案。若以朱子作此等文,決無此弊矣。]
張橫渠之說,見于《正蒙》。其說以氣為惟一之原質。氣之本身,運動不已。于是乎氣與氣之間有迎拒,因而有和合、沖突諸現象。[和合者終必分散,沖突者終必和解。]此為人心愛惡之源(因人亦氣之所成也)。氣,因其運動,而有輕清、重濁之不同。輕清者易變,故善;重濁者難變,故惡。人有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氣質之性出于重濁難變之形體者也,故當以義理之性克治之;而變化氣質,為學問中最要之事。
氣之運動,有至而伸(積極的)、反而歸(消極的)兩種。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非謂天下有鬼神其物;乃謂物之具此兩種作用者,其本身即鬼神耳。如吸是神,呼是鬼;發育為神,衰退為鬼。然則世間無物非鬼神也。張子之說,為極徹底之一元論。[周子為略觀大意;張子則苦思力索,積數十年之力,而創此說。在哲學上,張子實高于周子也。]
根據物質之學,中國謂之數術。中國學者研究社會現象者多,研究自然現象者少,故此派學術不甚發達。[中國言哲學者多據社會現象,少憑自然現象者,亦因是故。]宋學傾向唯物,故喜言術數者頗有其人。其精而有創見者,實惟康節。康節最重要之觀念,為“數起于質”“天之象數可得而推,其神用不可得而測”“以物觀物,不以我觀物”“易地而觀則無我”數語。數者,事物必至之符,其原因在于物質,故曰“數起于質”,此等可推測而知。然宇宙間何以有是物,物何以有是理,則所謂天之神用,不可說也。“以物觀物,不以我觀物”,謂絕去主觀。主觀之根源實在自私,離開利害關系,即無主觀,故曰:“易地而觀則無我。”
邵子之言物質,以屬于天者為陰陽,屬于地者為柔剛,二者又各分太少。此蓋以五行之說為不安而改之,特不欲顯駁古說耳。其改八卦方位,亦猶是也(注)。問其何以如此?則曰:陽燧取于日而得火,方諸取于月而得水,星隕為石,天自三光外皆辰,猶地自山水外皆土。此可見邵子之說,由觀察自然現象而得也。[一去前人五行之觀念,雖于科學為不合,極堪欽佩者也。]
邵子之言數,以日、月、星、辰四者為基本。日之數1,月之數30,星之數360,辰之數4320[1日12時。12(360)=4320],或乘或減,而成其所言各數。其言時間,以元、會、運、世為單位,30年為一世,129600年為一元,邵子曰:“一元在天地之間,猶一年[一單位,如是循環不已。]也。”蓋因宇宙悠久廣大,無法經驗,乃欲截取其中之一段或一部,研究之而得其公例,以是推諸其余。此為凡數術家公共之思想。楊雄《太玄》,欲據一年間之變化立為公例,亦猶是也。夫既因無法經驗而欲據一部一節以推測其余,則其所立之說,自不能謂為必確,不過姑以是為推測而已矣。此起凡術數家于九原而問之,必無異辭者也。迷信者流,乃云邵子之數學,可以預知未來,不亦適得其反乎。[至其以元、會、運、世,而言皇、帝、王、霸,復以《易》《書》《詩》《春秋》配合之,而《禮》《樂》為實質,隨四者而高低等,亦無甚意味矣。]
邵子之說,見于《觀物內外篇》[言理]及《皇極經世書》[言數];其《漁樵問答》,淺薄已甚,必偽物也。
理學引入實行方面,最重要者,為大小程、朱、陸、王五人。大程以識仁為本,[仁,即社會性。仁為目的;義為手段,為附屬于仁者。]曰:“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又形容其狀態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善矣。然未說出切實下手之方法。
小程則說出居敬、致知兩端。朱子為暢發其理,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其已知之物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大學章句》釋格物、致知)昧者或謂天下之物,不可勝格;或問豁然貫通,究在何日?此乃癡話。此所謂格物,本非如今物理學之所謂物理,乃謂吾人處事之理。處事時事事用心推求,久之,則處事之理明白。正如讀書多則文理自通。豈有駁讀書者曰“天下之書,安可勝讀;文理之通,究在何日”者邪?故此初不足難程、朱難矣也。
所難者,逐事用心,勞而寡要,不免陸子之所謂“支離”耳。故陸子欲先立乎其大者。然離開事物,而欲先用力于心,又不免失之空洞矣。若心之大本已立,又何須用功邪?
故必待王陽明出,謂知者心之體。用力于知,即是用于心。而心之本體既為知,必有被知之客體,客體即物也。主客體不能分離,故用力于物,亦即用力于知。至此,然后朱、陸之說,可合為一也。敢曰:自朱、陸至王,實系辯證法之進化也。
宋學自朱、陸而外,又有浙學一派。此派起于呂祖謙。[字伯恭]祖謙好讀史,[重事功故。時人為言:“伯恭知古,君舉知今。”]浙東學者承之。其后分為永嘉、永康兩派,永嘉以陳傅良、[字君舉]葉適(字水心。在諸人中最有才德,然于理論上頗粗淺)為眉目,永康則以陳亮[字同父]為巨擘。亮與朱子之辯論,乃針對貴王賤霸之意而發,其意謂英雄豪杰之心,皆有合乎天理之處,特不能純耳,就其合時,亦與圣賢無異,故不可一概排斥,反使人認為不合天理,亦可有成:其言殊有理致。特亮之為人,不甚軌于正耳。葉適則頗攻宋人之空談,其議論幾于從根本上攻擊宋學矣。宋代浙學,實開清代浙東史學之先路,亦為源遠流長;但在理學中,不能稱為正宗,以理學重內心,浙學偏重事功也。關學(張載一派)亦重實行,但偏于冠、昏、喪、祭之禮及締約等,偏重社會事業及風俗改良。浙學則喜言禮、樂、兵、刑,偏重政治制度:此二者之異也。
理學家雖系以唯物論攻擊佛學之唯心論,然其結果墮入空虛,亦與佛學家無異。惟佛家究尚有一成佛之希冀,雖后來竭力遮撥,究竟能知此意者系屬少數,理學家譏其多著這些例子,如一點浮云翳太虛,不是真空者也:此由佛家本系宗教故然。理學則起源便非宗教,且系因反對佛教而起,而又能吸收佛教之長,故其自修之嚴肅,與篤信力行之宗教徒無異;而其脫盡迷信及祈求福報之觀念,則非任何宗教徒所能逮也。其踐履之嚴肅,純以求本心安而已。人智日進,迷信無存在之余地,而感情不可無以陶冶之。現存之宗教,一切崩潰后,果何以陶冶人之感情邪?此種純求本心之安之宗教作用,必大顯其價值矣。
清代考據學
理學至王陽明,發達已臻極點。故此后學術之發達,方向遂轉變,是為清代考證之學。
考證之學之初興,不過厭宋學末流之空疏,務“多讀書”“求是”而已。其風實起自明世。專務博學者如焦竑、陳第等是也。兼講經世者,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是也。諸人不但不排斥理學,且于理學入之甚深;但在講經學時,不肯墨守宋人之說而已。降及清代康、雍之間,尚系如此。后人稱為“漢、宋兼采派”(見《四庫書目》)。至乾、嘉時,學者乃專務“搜輯”“闡發”漢人之說;于宋儒之說,置之不論不議之列。至此,乃成為純粹之漢學,為清代學術之中堅。
漢學家之功績,在(1)通訓詁;(2)勤校勘;(3)善搜輯;(4)精疏證:故使a.古書之誤者可正、b.佚者后復見、c.古義之晦者復明;(5)而其實事求是,尊重客觀之精神,于學者裨益尤大。惟其人無甚宗旨,內而身心,外而社會,皆非所措意。故梁任公謂為方法運動,而非主意運動也(見所著《清代學術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