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先秦學術概論(18)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993字
- 2016-11-01 17:27:09
古有所謂仁義之師者,非盡虛語也。蓋系虜之多,殘殺之酷,攘奪之烈,皆后世始然。此等皆社會之病態有以致之。社會病態,亦積漸而致,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古所謂大同小康之世,國內皆較安和。講信修睦之風,亦未盡廢墜。偶或不諒,至于兵爭,必無流血成渠,所過為墟之慘矣。即吊民伐罪,亦理所可有。后世土司,暴虐過甚,或兵爭不息,政府固常易置其酋長,或代以流官也。其行軍用師,誠不能如古所謂仁義之師者之純粹;然議論總較事實稍過,太史公所為嘆《司馬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者也。然則設使社會內部,更較古所謂三代者為安和,則其用兵,亦必能較古所謂三代者為更合乎仁義。不得執社會之病態,為人性之本然,而疑其康健時之情形為夸誕之辭也。義兵之說,《呂覽》而外(參看第五章。《淮南·兵略》,略同《呂覽》),又見孟、荀二子。荀子曰:孫吳上勢利而貴變詐。暴亂昏嫚之國,君臣有間,上下離心,故可詐也。仁人在上,為下所仰;猶子弟之衛父兄,手足之捍頭目。鄰國望我,歡若親戚,芬若椒蘭。顧視其上,猶焚灼仇讎。人情豈肯為其所惡,攻其所好哉?故以桀攻桀,猶有巧拙。以桀詐堯,若卵投石,夫何幸之有?(見《議兵》篇)此則制勝之術,初不在抗兵相加之時,而其用兵之意,亦全不在于為利,可謂倜乎遠矣。
第十三章 農家
農家之學,分為二派:一言種樹之事。如《管子·地員》,《呂覽》之《任地》《辨土》《審時》諸篇是也。一則關涉政治。《漢志》曰:“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君臣并耕,乃《孟子》所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之說。神農二字,乃農業之義,非指有天下之炎帝其人。“為神農之言”,猶言治農家之學耳。《漢志》著錄,首《神農》二十篇。注曰:“六國時,諸子疾時怠于農業,道耕農事,托之神農。”今《管子·揆度》篇,實引《神農之教》。《揆度》為《管子·輕重》之一。《輕重》諸篇,有及越梁事者,正六國時書。則《輕重》諸篇,皆農家言也。又有《宰氏》十七篇。注曰:“不知何世。”案《史記·貨殖列傳集解》引《范子》曰:“計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而《元和姓纂》十五,海宰氏下引《范蠡傳》曰:“陶朱公師計然,姓宰氏,字文子,葵丘濮上人”,近人謂據此則唐人所見《集解》,辛氏本作宰氏。案宰氏果即計然,劉班無緣不知。或后人正因《漢志》之書,附會計然之姓。然必計然事跡學說,本與農家有關乃啟后人附會之端。則《史記·貨殖列傳》所載生計學說,又多農家言矣。
蓋交易之行,本在農業肇興之世。農業社會,雖一切多能自給,而分工稍密,交易已不能無。又其時交易,率由農民兼營,尚未成為專業,故食貨兩字,古人往往連言。至東周而后,商業日盛,“谷不足而貨有余”(《漢書·貨殖列傳》語),附庸已蔚為大國,而農商二業,猶視為一家之學也。
《管子·輕重》諸篇,所言不外三事:(一)制民之產;(二)鹽鐵山澤;(三)蓄藏斂散。制民之產,為農業社會制治之原。然東周以后之政治,有不能以此盡者。蓋人民生活程度日高,社會分工合作益密。則日常生活,有待于交易者日多,而兼并因之而起。兼并之大者,一由山澤之地,漸為私家所占。二則工官之職,漸歸私家所營。三則“歲有兇穰,故谷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于是“蓄賈游于市,乘民之急,百倍其本”,遂使“知者有十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賡本之事”(《管子·國蓄》)矣,土地任人私占;一切事業,皆任人私營;交易贏絀,亦聽其自然,官不過問。此在后世,習以為常。在古代則視為反常之事。故言社會生計者,欲將鹽鐵等業,收歸官營,人民之借貸,由官主之,物價之輕重,亦由官制之也。此為農家言之本義。以此富國而傾敵,則其副作用耳。漢世深通此術者為桑弘羊,讀《鹽鐵論》可知。惜其持論雖高,及其行之,則僅為籌款之策。王莽六筧及公司市泉府,所行亦此派學說。惜乎亦未有以善其后也。
此派學說。必深觀百物之盈虛消息,故用其術亦可以富家。《史記·貨殖列傳》所載計然、范蠡、白圭之徒是也。計然之說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此蓋深觀市情,以求制馭之之術。其觀察所得,為“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故白圭“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予”也。其行之之術,重于“擇人而任時”。故“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趨時若鷙鳥猛獸之發”。白圭又曰:“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其術則可謂善矣。然徒以之富家,終非治道術者之本意也。
輕重一派,深知社會生計之進化,出于自然,無可違逆。《史記·貨殖列傳》曰:“老子曰:郅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此極言日趨繁盛之社會,斷不能以人力挽之,使返于榛狉之世也。社會改革,當從組織加之意。至于生利之術之進步,人民對天然知識之增加,暨其享用之饒足,與風氣之薄惡,了不相干。惡來世之澆漓,遂欲舉一切物質文明,悉加毀棄,正醫家所謂誅伐無過;不徒事不可行,本亦藥不對證也。此義論道家時已詳言之。觀《史記》之言,則古人久知之矣。
輕重一派,近乎今之國家社會主義。許行之言,則幾于無政府主義矣。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其徒陳相則曰:“從許子之道,則市價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價相若”,云云。此等說,今人無不聞而駭。而無庸駭也。郅治之極,必也蕩蕩平平,毫無階級。而階級之興,首由生計。政治既成職業,從事于此者,勢必視為衣食之圖,其利害遂與民相反,政治總無由臻于極軌,論墨學時已言之。許行必欲返諸并耕,蓋由于此。其于物價,欲專論多寡,不計精粗,亦欲率天下而返于平等。孟子謂:“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巨屨小屨同價,人豈為之哉?”謂精粗同價,必無肯為其精者。而不知許子之意,正欲汰其精而存其粗也。此似舉社會之文明而破壞之者。然至全社會之生計皆進步時,物之精者將自出。若大多數人,皆不能自給,而糜人工物力,造精巧之物,以供少數人之用,則衡以大同郅治之義,本屬不能相容。許子之言,自有其理。特習于小康若亂世之俗者,不免視為河漢耳。
第十四章 陰陽數術
《漢志》陰陽,為諸子十家之一,數術則別為一略,蓋由校書者之異其人,說已見前。論其學,二家實無甚區別。蓋數術家陳其數,而陰陽家明其義耳。故今并論之。
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曰:“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漢志》亦曰:“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蓋所長者在其數,所短者在其義矣。然陰陽家者流,亦非皆拘牽禁忌之徒也。
陰陽家大師,當首推鄒衍。《史記》述其學云:“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為,《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囗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此二十一字,疑當在“大并世盛衰”下。大當作及)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史事地理,均以意推測言之,由今日觀之,未免可駭。然宇宙廣大無邊,決非實驗所能盡。實驗所不及,勢不能不有所據以為推,此則極崇實驗者所不能免。鄒衍之所據,庸或未必可據;其所推得者,亦未必可信。然先驗細物,推而大之,其法固不誤也。
莊周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多聞且當闕疑,何乃馳思太古之初,矯首八荒之外,專腐心于睹記所不及乎?不亦徒勞而無益哉?鄒子之意,蓋病恒人之所根據,失之于隘也。原理寓于事物。事務繁多,必能博觀而深考之,籀其異同,立為公例,所言乃為可信。否則憑狹隘之見聞,立隅曲之陋說,不免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之誚矣。此鄒子所以騖心閎遠,于睹記之所不及者,必欲有所據以為推也。《鹽鐵論·論鄒》篇謂:“鄒子疾晚世儒墨,守一隅而欲知萬方”,其意可見。夫于睹記之所不及者,且欲有所據以為推,豈有于共見共聞者,反置而不講之理?故鄒子之學,謂其騖心閎遠可,謂其徒騖心于閎遠,則不可也。
鄒子之學,非徒窮理,其意亦欲以致治也。《漢志》著錄衍書,有《鄒子》四十九篇,又有《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其終始之說,見《文選·齊安陸昭王碑注》。謂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從所不勝。秦人以周為火德,自以為水德,漢初又自以為土德,皆行其說也。《漢書·嚴安傳》:安上書引鄒子曰:“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則五德終始之說,原以明政教變易之宜,實猶儒家之通三統,其說必有可觀矣。《史記》謂鄒奭“頗采鄒衍之術”;又謂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則鄒奭似更定有實行之方案者。豈本衍之理論為之邪?《漢志》載《鄒奭子》十二篇。又有《公梼生終始》十四篇,注曰:“傳鄒奭終始。”豈即傳其所定實行之方案者邪?雖不可知,然其說必非漢之方士經生,徒求之服飾械器之末者可比矣。而惜乎其無傳也。
《史記·項羽本紀》載范增說項梁,引楚南公之言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漢志》陰陽家,有《南公》三十一篇。注曰:“六國時。”《史記正義》曰:“服虔云:三戶,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峽名也,在鄴西三十里。……南公辨陰陽,識廢興之數,知秦亡必于三戶,故出此言。后項羽果渡三戶津,破章邯軍,降章邯,秦遂亡。”說近附會。(果如所言,雖字何解?況上文曰:“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僅為亡國怨憤之詞,絕未涉及預言之義邪?)然《漢志》謂南公在六國時,而《集解》引徐廣亦謂其善言陰陽,則必為一人可知。豈范增引南公此言,雖無以為預言之意,而楚人之重南公之言而傳之,則實以其為陰陽家有前識故邪?若然,則當時之陰陽家,不獨能如鄒衍之順以臧往,并能逆以知來矣。或不免泥于小數之譏也?
《漢志》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篇。此未必即后世之讖緯。(《后漢書·張衡傳》載衡之言曰:“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讖錄。”則《七略》中不得有讖)然讖緯之作,有取于天文家者必多,則可斷言也。歷譜家有《帝王諸侯世譜》二十卷,《古來帝王年譜》五卷。使其書亦如《史記》世表、年表之類,安得入之數術?(當入之春秋家矣)疑亦必有如《春秋緯》所謂“自開辟至于獲麟,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等怪迂之說矣。此說如確,則其所用之術,頗與鄒衍相類。故知學術思想,無孑然獨立者,并時之人,必或與之相出入也。
《洪范》五行,漢人多以之言災異,殊不足取。然亦自為當時一種哲學。若更讀《白虎通義·五行》篇,則其網羅周遍,尤有可驚者。此篇于一切現象,幾無不以五行生克釋之。其說亦間有可采。猶蓍龜本所以“決嫌疑,定猶豫”,而《易》亦成為哲學也。
諸家中思想特異者,當推形法。《漢志》曰:“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宮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然,成也)此今哲學所謂唯物論也。《漢志》又曰:“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則駁唯物之說者也。中國哲學,多偏于玄想,惟此派獨立物質為本。使能發達,科學或且由是而生,惜其未能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