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巨子,當首推禽滑釐。故《莊子·天下》篇,以之與墨翟并稱。次則當推宋钘。《天下》篇以之與尹文并稱。尹文事已見前章。宋钘之事,見《孟子·告子》及《荀子》中《天論》《正論》二篇。《正論》篇謂其“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又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說,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天論》篇謂:“宋子有見于少,無見于多。”其說實最堪注意。世之言生計學者,每以好奢為人之本性。其實侈與儉皆非人之所欲。人之本性,惟在得中。奢侈之念,亦社會之病態有以致之耳。宋子之義明,則墨者之道,“反天下之心”之難解矣。而惜乎其無傳也。
孟子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謂“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則墨學在戰國時極盛。然其后闃焉無聞。則墨之徒黨為俠,多“以武犯禁”,為時主之所忌。又勤生薄死,兼愛天下,非多數人所能行。巨子死而遺教衰,其黨徒,乃漸復于其為游俠之舊。高者不過能“不愛其軀,以赴士之阨困”,而不必盡“軌于正義”,下者則并不免“為盜跖之居民間”(以上皆引《史記·游俠列傳》)者矣。創一說立一教者,其意皆欲以移易天下。社會中人,亦必有若干受其感化。然教徒雖能感化社會,社會亦能感化教徒。墨學中絕,即由于此。
第十一章 縱橫家
縱橫家者流,《漢志》云:“蓋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蓋古者外交,使人之責任甚重,后遂寢成一種學問。此學蓋至戰國而后大成。《漢志》所謂邪人為之者,正其學成立之時也。
縱橫家之書,今所傳者惟《戰國策》。此書多記縱橫家行事,而非事實。《漢志》入之《春秋家》,后世書目,遂多以隸史部,非也。《漢書·蒯通傳》:“論戰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一首,號曰《雋永》。”而《志》有《蒯子》五篇,即本傳所謂《雋永》者矣。《戰國策》一書,正論說士權變,并序其說者也。然此書止于備載行事,于縱橫家之學理,未曾道及。縱橫家之學理,轉散見于諸子書中。而莫備于韓非之《說難》。今觀其說曰:“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云云。全篇所論,皆揣摩人君心理之術。蓋縱橫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術,則為縱橫家之所獨耳。(《呂覽·順說》篇,亦論說術)
《戰國策》載蘇子說秦,不用而歸。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乃發憤讀書。期年,復說趙王,為縱約長。路過雒陽。父母聞之,清官除道,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秦乃喟然曰:“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世人讀此,因謂當時縱橫之士,皆自謀富貴之徒。此亦不然。縱橫家固多自便私圖,而以人之家國殉之者。然此等人,各種學術中,皆所難免。儒家豈無曲學阿世者乎?要不得以此并沒真儒也。縱橫家亦然。《說難》篇曰:“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據《索隱》,當作士)之所恥也。”其救世之心,昭然若揭矣。《孟子·滕文公》篇:“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亦此意也。《呂覽·愛類》篇曰:“賢人之不遠海內之路,而時往來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為務故也。人主有能以民為務者,則天下歸之矣。”此其用心,亦即孔子周流列國之心也。《盡心》篇載孟子之言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則孟子亦講說術矣。凡成為一種學術,未有以自利為心者;以自利為心,必不能成學術也。
《史記·蘇秦列傳》:“東事師于齊,而習之于鬼谷先生。”《集解》引《風俗通》曰:“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橫家。”《法言》曰:“蘇秦學乎鬼谷術。”《論衡》曰:“《傳》曰:蘇秦、張儀縱橫,習之鬼谷先生。掘地為坑,曰:下,說令我泣出。則耐分人君之地。蘇秦下,說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張儀不若。”(《答佞》篇。又《明雩》篇亦曰:“蘇秦張儀,悲說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說雖不經,而鬼谷先生為戰國時縱橫家大師,為儀、秦之術所自出,則無可疑矣。今世所傳,有《鬼谷子》十二篇。《漢志》不載。《隋志》著錄三卷,有皇甫謐、樂一二注。(《意林》、王應麟《漢志考證》皆作樂臺)《史記·秦傳》云:“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隱》引王劭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為一篇也。”又《漢書·杜周傳》:“業因勢而抵陒。”注引服虔曰:“抵音底,陒音戲,謂罪敗而復抨彈之。蘇秦書有此法。”師古曰:“一說:陒讀與戲同。《鬼谷》有《抵戲》篇。”論者因謂今《鬼谷子》即《漢志》《蘇子》三十一篇之殘。然今書詞意淺薄,決非古物。且《說苑》《史記注》《文選注》《意林》《太平御覽》所引《鬼谷子》,或不見今書,或雖有之,而又相差異(見秦刻本附錄),則并非《隋志》著錄之本矣。即《隋志》著錄之本,亦偽物也。據《史記》《風俗通》《法言》《論衡》諸書,鬼谷先生明有其人。而《索隱》引樂臺注謂“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則以秦習業鬼谷為無其事,其不合一矣。古稱某先生或某子者,多冠以氏,鮮冠以地者。而《集解》引徐廣謂“潁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為號”。《索隱》又謂“扶風池陽、潁川陽城,并有鬼谷墟”。扶風、潁川,并非齊地。蓋以東事師于齊與習之鬼谷先生為兩事。《史記》之意,恐不如此。其不合二矣。然則《隋志》所錄,已為偽物:今本則又偽中之偽耳。《隋志》著錄之本,既有皇甫謐注,必出于晉以前。雖為偽書,要必多存古說。《史記·太史公自序》:“圣人不朽,時變是守”,《索隱》謂其語出《鬼谷》,蓋正造《鬼谷》者采摭《史記》也。可以見其一斑。
第十二章 兵家
兵家之書,《漢志》分為權謀、形勢、陰陽、技巧四家。陰陽、技巧之書,今已盡亡。權謀、形勢之書,亦所存無幾。大約兵陰陽家言,當有關天時,亦必涉迷信。兵技巧家言,最切實用。然今古異宜,故不傳于后。兵形勢之言,亦今古不同。惟其理多相通,故其存者,仍多后人所能解。至兵權謀,則專論用兵之理,幾無今古之異。兵家言之可考見古代學術思想者,斷推此家矣。
《漢志》有《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齊孫子》八十九篇。今所傳者,乃《吳孫子》也。《史記·孫武傳》云:“以兵法見于吳王闔閭。闔閭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又謂:“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則今所傳十三篇,實為原書。《漢志》八十二篇,轉出后入附益也。此書十之七八,皆論用兵之理,極精。
《史記》曰:“吳起《兵法》世多有。”《韓非子·五蠹》篇曰:“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則二家之書,在當時實相伯仲。《漢志》有《吳起》四十八篇,今僅存六篇。其書持論近正,而精義甚少。且皆另碎不成片段。蓋原書已亡,而為后人所掇拾也。又《軍禮司馬法》百五十五篇。《漢志》出之兵家,入之于禮。此書太史公盛稱之。《司馬穰苴列傳》曰:“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明二家兵法,當以司馬為主。太史公曰:“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區區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亦褒司馬而貶穰苴也。今所傳者五篇。精義亦少。蓋亦后人掇拾佚文,加以聯綴者也。(昔人輯佚之書,往往不注出處;又或以己意為之聯綴。后人遂疑為偽書。其實書不盡偽,特輯佚之法未善而已)
《漢志》:雜家,《尉繚》二十九篇;兵家,《尉繚》三十一篇。今《尉繚子》二十四篇,皆兵家言,蓋兵家之《尉繚》也。二十四篇中,有若干篇似有他篇簡錯,析出,或可得三十一篇邪?又今本《六韜》,凡五十篇。題周呂望撰。世多以為偽書。然標題撰人,原屬后人之謬。至著書托之古人,則先秦諸子皆然。《史記》所謂“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齊世家》)也。《漢志》: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中有兵八十五篇。疑今之《六韜》,必在此八十五篇中矣。《六韜》及《尉繚子》,皆多存古制,必非后人所能偽為。(如《陰符》篇曰:“主與將有陰符,凡八等。所以陰通言語,不泄中外。”正可考見古制。乃《四庫提要》謂“偽撰者不知陰符之義,誤以為符節之符,遂粉飾以為此言”。然則此篇之外,又有《陰書》,又緣何而偽撰邪?)惟言用兵之理者較少耳。(兵家言原理之書,存于諸子書中者,有《荀子》之《議兵》篇;《呂氏春秋》之《孟秋》《仲秋》《季秋》三紀;及《淮南子》之《兵略訓》。其持論之精,皆足與孫子相匹敵。又墨子書《備城門》以下十一篇,亦兵技巧家言之僅存者)
兵家之言,與道法二家,最為相近。孫子曰:“行千里而不勞者,行于無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又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虛實》篇)此道家因任自然之旨也。又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謀攻》篇)又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勝;勝已敗者也。故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軍形》篇)此道家守約之說也。又曰:“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作戰》篇)又曰:“后人發,先人至。”(《軍爭》篇)又曰:“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虛實》篇)此道家以靜制動之術也。又曰:“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兵勢》篇)又曰:“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虛實》篇)此則將至變之術,納之至簡之道;又自處于至虛之地,尤與道家之旨合矣。
至其用諸實際,必準諸天然之原理,亦與名法家言合。故曰:“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軍形》篇)“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勢》篇)皆名法家先審天然之條理,立法而謹守之之意。而以整齊嚴肅之法,部勒其人而用之,如所謂“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專一,則通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軍爭》篇)者,尚其淺焉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