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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先秦學術概論(16)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71字
  • 2016-11-01 17:27:09

又《墨子·非樂》篇云:“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罄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章聞于天,天用勿式。”其辭不盡可解。然謂夏之亡,由啟之荒于樂,則大略可見。《離騷》:“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說正相合。后羿篡夏,《史記》不言其由。《偽古文尚書》謂由太康好畋,乃移羿之惡德,以植諸夏,殊不足信。觀《墨子》《楚辭》,則知夏祚中絕,實由惠音沉湎。蓋后世遂懸為鑒戒,墨子之非樂,亦有由來矣。

墨出于儒,亦有左證。《墨子》書中,與儒家相詰難者,為《非儒》《公孟》兩篇。《耕柱》亦間見其說。而《修身》《親士》《所染》三篇.實為儒家言。(《修身》《親士》,與《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相表里。《所染》與《呂覽·當染》略同)因有疑其非《墨子》書者。案墨子之非儒,僅以與其宗旨不同者為限。《非儒》上篇已亡。合下篇及《耕柱》《公孟》觀之,其所非者為儒家之喪服及喪禮,以其違節葬之旨也。非其娶妻親迎,以其尊妻侔于父,違尚同之義也。非其執有命,以申非命之說也。非其貪飲食,惰作務,以明貴儉之義也。非其循而不作,以與背周用夏之旨不合也。非其勝不逐奔,掩函勿射,以其異于非攻之論也。非其徒古其服及言;非其君子若鐘,擊之則鳴,勿擊不鳴,以其無強聒不舍之風,背于貴義之旨也。此外詆訾孔子之詞,多涉誣妄,則古書皆輕事重言,不容泥其事跡立論。又墨之非儒,謂其學累世莫殫,窮年莫究。然《貴義》篇謂:“子墨子南游使衛,載書甚多。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載書甚多,何也?子墨子曰:翟聞之,同歸之物,信有誤者,是以書多也。今若過之心者,數逆于精微,同歸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書也。”然則墨子之非讀書,亦非夫讀之而不知其要;又謂已知其要者,不必更讀耳。非謂凡人皆不當讀書也。其三表之法,上本之古圣王,實與儒家之則古昔稱先王相近,而其書引《詩》《書》之辭亦特多。《淮南·主術》云:“孔、墨皆修先圣之術,通六藝之論”,說蓋不誣。《修身》《親士》《所染》三篇,固不得謂非墨子書矣。

墨子宗旨,全書一貫。兼愛為其根本。《天志》《明鬼》,所以歆懼世人,使之兼相愛,交相利也。不利于民者,莫如兵爭及奢侈,故言《兼愛》,必講《非攻》《守御》之術,正所以戢攻伐之心。而《節用》《節葬》及《非樂》,則皆所以戒侈也。《非命》所以伸《天志》,說已具前。《尚同》者,封建之世,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則諸侯咸有所忌,而生民可以小康。自諸侯出,已不免連摟相伐。自大夫出,陪臣執國命,則不可一日居矣。故墨家之尚同,正猶儒家之尊君,皆當時維持秩序,不得不然之勢。或訾其鄰于專制,則彼固主選天下之賢可者而立之矣。故《尚賢》之說,與《尚同》相表里,而《尚同》以天為極,則又與《天志》相貫通也。惟《經》《經說》《大小取》六篇,多言名學及自然科學。在當日,實為高深學術,距應用頗遠,與墨子救世之旨不符。蓋古清廟明堂合一,明堂為神教之府。教中尊宿,衣食饒足;又不親政事,專務遐思,遂有此高深玄遠之學。史角明乎郊廟之禮,蓋曾習聞其說而世守之。而其后人又以授墨子。此雖非救世所急,然既與聞其說,亦即傳習其辭。正如墨子非儒,而《修身》《親士》《所染》等儒家言,未嘗不存其書中也。然則辯學由墨子而傳,而其學實非墨子所重。今之治諸子學者,顧以此稱頌墨子,則非墨子之志矣。諸篇雖講論理,仍有發明兼愛之辭。(參看上章)孔子言夏人尚忠,《墨經》實其一證。而墨子之用夏道,更不足疑矣。

欲知墨子之說,必先明于當日社會情形,不能執后人之見,以議古人也。古者風氣敦樸,君民之侈儉,相去初不甚遠。而公產之制,崩潰未盡,生產消費,尤必合全社會而通籌。《王制》:冢宰制國用,必以三十年之通。雖天子,亦必兇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后可日舉以樂。(此可見墨子之《非樂》不足怪)《曲禮》曰:“歲兇,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谷,馳道不除,祭祀不縣,大夫不食粱,士飲酒不樂。”兇歲如此,況于民之饑,不由于歲,而由于在上者之橫征暴斂,役其力而奪其時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后世之人,習焉則不以為異,墨子之時,人心不如是也。古者地廣人稀,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國,星羅棋布于大陸之上,其間空地蓋甚多,故其兵爭不烈。疆場之役,一彼一此,不過如今村邑之交哄。傾國遠斗,如楚陽橋、吳艾陵之役者,已為罕聞;長平之坑,西陵之焚,不必論矣。席卷六合,罷侯置守,非墨子時所能夢想。欲求少澹干戈之禍,惟望率土地而食人肉者,稍念正義而惜民命而已。此如今之唱限制軍備,立非戰公約者,孰不知其非徹底之論?然舍此,旦夕可行者,更有何法?豈得詆唱此等議者,為皆迂腐之談乎?故執后世之事,或究極之理,以議墨子者,皆不中情實者也。

墨家上說下教,所接者,非荒淫之貴族,即顓蒙之氓庶。非如鄒魯學士之談,稷下儒生之論,可以抗懷高義也。故其持義,恒較他家為低,先秦諸家,言天言鬼神,皆近泛神論、無神論。墨子所謂天,所謂鬼,則皆有喜怒欲惡如人,幾于愚夫愚婦所奉,無論矣。兼愛之義,儒家非不之知。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離婁上》)又言大同之世,“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此與《墨子》所謂“周愛人然后為愛人”(《小取》)者何異?(孟子曰:“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亦與《兼愛下》篇“吾不識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以說觀之,即欲人之愛利其親也。然則吾惡先從事即得此?”同意)然愛之道雖無差別,而其行之則不能無差等。故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中庸》)若其毫無等差,試問從何行起。又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于此,則有之矣。”義兵二字,蓋儒家論兵宗旨。《呂覽》中《孟秋》《仲秋》《季秋》三紀,皆論用兵。開宗明義即曰:“古圣王有義兵而無偃兵。”其下文又曰:“兵茍義,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蓋儒家駁墨家之說也。夫兵不論其義不義,而但論其為攻為守,此本最粗淺之說。果以是為是非之準,彼狡者,何難陰致人之攻,既居守義之名,又有得利之實邪?且世之治,不治于其治之日,而必有其由始。世之亂,亦不亂于其亂之日,而必有其所由兆。戰爭者,人類平時積種種之罪惡,而一旦破裂焉者也。其事固甚慘酷,然不務去戰爭之原,而特求弭戰爭之事,不可得也。即能弭之,其為禍為福,亦正未易言。何則?既已造種種惡孽矣,不摧陷廓清之,終不可以望治;欲摧陷而廓清之,則兵終不能去也。《呂覽》曰:兵,“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為福,不善用之則為禍。若用藥者然,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又曰:“當今之世,濁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絕,賢者廢伏;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想。凡為天下之民長也,慮莫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今之學者,多非乎攻伐,而取救守,則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之術不行矣。”其說實較墨子為圓足也。然墨子非不知此也。墨者夷之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孟子·滕文公上》)。此與儒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說何異?《非攻下》篇,或以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難墨子。墨子以“彼非所謂攻謂誅”答之。夫攻之與誅,所異者則義不義耳。墨子又曰:“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諸侯者(孫氏曰:“效讀為交。”):人勞我逸,則我甲兵強。寬以惠,緩易急,民不移,易攻伐以治我國,攻必倍。量我師舉之費,以爭諸侯之斃,則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義其名,必務寬吾眾,信吾師,以此授諸侯之師,則天下無敵也。”則并以非攻為勝敵之策矣。然則墨子之論,特取救一時之弊,并非究極之談。語其根本思想,與儒家實不相遠。此亦墨出于儒之一證也。

儒家言兵,恒推其原于心。墨子則但就物質立論。其非攻之說,即較計于利不利之間。謂計其所得,反不如所喪之多。宋徑欲說罷秦、楚之兵,而曰:“我將言其不利”(《孟子·告子下》),亦是物也。兵爭之事,看似出于權利爭奪之欲,實亦由于權力執著之私。試觀訟者,往往傾千金之產,以爭錙銖之物可知。古代之用兵,不如后世之審慎;國事又多決于少數人,其易動于一時之意氣,尤不待言也。《史記·律書》曰:“自含血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于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惰性之理也。”(此數語亦見《淮南·兵略訓》。淮南此篇,亦儒家言也)《呂覽》曰:“兵之所自來者遠矣,未嘗少選不用,貴賤長少賢者不肖相與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發,兵也;疾視,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連反,兵也;侈斗,兵也;三軍攻戰,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爭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說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悖。”其說精矣。儒家之化民,重禮尤重樂,蓋由此也。然兵爭之事,固由一二人發蹤指示,亦必多數人踴躍樂從。發蹤指示之人,庸或激于意氣;踴躍樂從之土,則必利其俘獲之心為多。又況發蹤指示者,究亦多動于爭城爭地之欲也?故以救世而論,則墨子之言,尤切于事情也。

尚儉之說,諸家之攻擊墨子者,尤多不中理。非諸家之言之無理,乃皆昧于墨子之意也。《莊子·天下》篇論墨子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夫墨子非謂民皆豐衣足食,猶當守此勤生薄死之法也,若其途有餓莩,而猶縱狗彘以食人食,返諸人之相人偶之心,其堪之乎?《荀子·富國》篇駁墨子曰:“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則畝數盆,一歲而再獲(同穫)之。然后瓜桃棗李一本數以盆鼓。然后葷菜百疏(同蔬)以澤量。然后六畜禽獸一而車。黿魚鱉鱔以時別,一而成群。然后,飛鳥鳧雁若煙海,然后昆蟲萬物生其間,可以相食養者不可勝數也。夫天地之生萬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繭絲鳥獸之羽毛齒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蹙然衣粗食惡,憂戚而非樂。若是則瘠。瘠則不足欲。不足欲則賞不行。……將少人徒,省官職,上功勞苦,與百姓均事業,齊功勞。若是則不威。不威則罰不行。賞不行,則賢者不可得而進也;罰不行,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賢者不可得而進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失宜,事變失應;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燒若焦。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菽飲水,惡能足之乎?……故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斗而日爭,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其言甚辯。然亦思天下之亂,果衣粗食惡,憂戚非樂者致之乎?抑亦名為利民,而所冀實在乎賞,所畏惟在乎罰者致之也?狃于小康之治者,恒謂必得一賢君以治群有司,得群良有司以牧民,然后可幾于治;任兼人之事者,理宜享兼人之奉,故或祿以天下而不為多。殊不知身任天下之責者,皆由其度量之超越乎尋常,初不蘄于得報。茍無其人,即倍蓰天下之祿以求之,猶是不可得也。若尋常人,則其作官,亦猶之農之耕田,工之治器,商之貿遷,求以自食焉而已。既為求食而至,公私利害相反,勢必先私而后公。此言治所以不能廢督責。然而督責人者,亦非人群外之天神,而群中之人也。人之度量,相去固不甚遠。未嘗能任天下之事,而先祿之天下,適以蠱惑頹喪其心志,使之據其位而不肯去;而其利害,浸至與民相反耳。小康之治,終非了義,職此之由。荀子之論,徒見其以病理為生理而已。

墨子,《史記》無傳。僅于《孟荀列傳》后附見數語。曰:“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孟荀列傳》,文甚錯亂。此數語究為史公原文與否,頗為可疑。高誘謂墨子魯人。此外說者或以為宋人,亦難定。以其學出于儒觀之,其生當后于孔子。(學孔子之術,不必及孔子之門。孔子未嘗稱墨子,而墨子屢稱孔子,即其后于孔子之證)其身即非魯人,其學則必與魯大有關系也。孫詒讓《墨子傳略》,考墨子行事頗詳,今不更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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