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法二家,關系最密,說已見前。顧其學與墨家關系有尤密者。《墨子》書中有《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小取》六篇,雖難盡通,要可知為論名學之作。《莊子,天下》篇,稱桓團、公孫龍辨者之徒;而晉魯勝合《墨子》之《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而為之注,稱之曰《墨辨》,則今所謂名學,古謂之辨學也。《呂覽》載尹文之說,極致謹于名實之間,而亦及見侮不斗。《荀子·正論》,述子宋子之說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斗。”知莊子以宋钘、尹文并列為不誣矣。《呂覽·審應》載:“趙惠王謂公孫龍曰: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可偃乎?公孫龍對曰: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兼愛天下,不可以虛名為也,必有其實。今藺、離石入秦,而王縞素布總;東攻齊得城,而王加膳置酒。齊得地而王布總,齊七地而王加膳,所非兼愛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兼愛偃兵,墨家之旨;致謹名實,名家之學也。《荀子·正名》篇:“‘見侮不辱’,‘圣人不愛己’,‘殺盜非殺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亂名者也。”“‘山淵平’,“情欲寡’,‘芻豢不加甘’,‘大鐘不加樂’,此惑于用實以亂名者也。”“‘非而謁楹有牛,馬非馬也’,此惑用于名以亂實者也。”亦皆兼名墨二家之說。《莊子·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僪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辨相訾,以觭偶不忤之辭相應。”其所誦,蓋即今《墨子》中之《經上下》篇。名家縱不必即出于墨,而名墨之學,關系極密,則無可疑矣。夫墨家重實利,而名家則騁玄妙之辭;墨家主兼愛,而法家則尚刻核之政;抑法家重綜核,而名家則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其學之相反如此也,而其關系之密如彼,豈不異哉?
雖然,此無足異也,《漢志》: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禮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廟之守。理之與禮,關系極密,無待于言;而清廟則禮之所由行也,禮者事之準,辦事而無標準,必覺其無從辦起。故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夫禮之初,則社會之習慣而已。所謂正名者,則謹守社會之習慣而已。然禮有沿亦有革,斯官有創亦有因。其因仍沿襲者,固可即固有之禮而謹守之,而不必問其何以當如此;其革故鼎新者,則必求其協諸義而協,而禮之原理,不容不講矣。職是故,古之禮官及理官,其學遂分為二派:一極言名之當正,而務求所以正之之方,此為法家之學;一深探千差萬別之名,求其如何而后可謂之正,是為名家之學。夫執法術以求正名之實行者,固應審我之所謂正者果正與否;而深探名之如何而后可稱為正者,既得其說,亦必求所以實行之。此名法二家,所以交相為用也。抑名以立別,而名家之說,反若天地萬物,皆為一體,只見其同,不見其異。此則宇宙萬物,本相反而相成,茍探求之至于極深,未有不覺其道通為一者也。名法二者,蓋亦同源而異流,而古代庶政統于明堂,則清廟實名法二家所由出。故二家之學,亦有存于墨家者焉。(參看第十章秦始皇謂吾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豈尚微妙之論。然黃公為秦博士,蓋名法相通,黃公實以法家之學見用也)
《墨子》中《經》《經說》《大小取》六篇,所涉范圍甚廣。如曰:“知,材也。(此言能知之具)慮,求也。知,接也。(此言吾知之接于物)恕,明也。”(此言知物之明晰狀態)此論人之知識問題者也。又曰:“舉,擬實也(此言人之觀念),言,出舉也。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名實耦,合也。或也者,不盡也。(或,有也。有然者則不盡然)假也者,今不然也。(謂假設之辭)效也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之法也。辟(同譬)者,援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他)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猶謂也(同他)者同也,吾豈謂也(同他)者異也。”皆論辯論之法者也。又曰:“生,形與知處也。臥,知無知也。(上知字為“知材也”之知,下知字為“知接也”之知)夢,臥而以為然也。平,知無欲惡也。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執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辨也。”說與今心理學相符。又曰:“體,分于兼也。(兼為全量,體為部分)端,體之無序而最在前者也。(點)尺,前于區而后于端。(尺為線,區為面)區,無所大;厚,有所大也。(厚為體)平,同高也。中,同長也。圜,一中同長也。方,柱隅四雜也。”(雜同匝)與今幾何學暗合。又曰:“仁,體愛也。(體,即分于兼之體)義,利也。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則仍與兼愛之說相應。(參看第十章)此外關于科學論理者,尚有多條。近人于此,詁釋較詳,有專書可看。(予所見者,有梁啟超《墨經校釋》,張之銳《新考正墨經注》,皆佳。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亦以論墨經一章為最善。又《學衡雜志》載李笠定本《墨子間詁序》,未見其書)茲不更及。其鄧析、惠施、桓團、公孫龍之學,散見諸子書中者,于下文略論之。
案《莊子·天下》篇,舉惠施之說,凡十事:
(甲)“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此破俗大小之說也。大無止境,小亦無止境。俗所謂大所謂小者;皆強執一境而以為大以為小耳。問之曰:汝所謂大者,果不可更大?所謂小者,果不可更小乎?不能答也。可以更大,安得謂之大?可以更小,安得謂之小?故俗所謂大小,其名實不能立也。故惠子破之曰:必無外而后可以謂之大,必無內而后可以謂之小。夫無內無外,豈人心所能想象?然則大小之說,不能立也。
(乙)“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此破有無之說也。天下惟一無所有者,乃得謂之無所不有。何也?既曰有矣,則必有與之對者。如爾與我對,此物與彼物對是也。我愈小,則與我為對之物愈多。然若小至于無,則無物能與我對。夫與我對者非我也,則不與我對者必我也。無物能與我對,則無物非我也。故惟無為最大。《淮南子》曰:“秋豪之末,淪于無間,而復歸于大矣。”正是此理。無厚之厚,即《墨子》厚有所大也之厚,幾何學所謂體也。其大千里,乃極言其大,即最大之意。不可泥字面看。
(丙)“天與地卑,山與澤平。”《荀子·不茍》篇作“天地比,山淵平”。卑即比也。此條蓋破高下相對之見。古天官家謂自地以上皆天也。
(丁)“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此說亦見《莊子·齊物論》。破執著一事,以為與他事有截然分界之見也。今有人焉而死,世俗之論,必以其死之一剎那為死,而自此以前,則皆為生。姑無論所謂一剎那者不可得也。即強定之,而凡事必有其原因。人之死,非死于其死之時也,其前此致死之因,豈得與死判為兩事?因果既不容判,而因又有其因焉,因之因又有其因焉,則孰能定其死于何時?以人之生死論,只可謂有生以后,皆趨向死路之年耳;只可謂方生之時,即趨向死路之時耳。他皆放此。(此理與儒家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之說相通。天體運行不已,原無所謂中,亦無所謂昃。然就人之觀察,強立一點而謂之中,則固可指自此以前之運行,為自昃向中;自此以后之運行,為自中向昃也。故其下文即曰:“天地盈虛,與時消息。”盈虛消息,萬物之本然。所謂盛衰倚伏者,則就人之觀察,而強立一點焉,指之曰:此為盛,此為衰耳)
(戊)“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此破同異之說也。天下無絕對相同之物,無論如何相類,其所占之時間空間決不同,便為相異之一點,此萬物必異之說也。天下無絕對相異之物。無論如何相異,總可籀得其中之同點。如牛與馬同為獸,獸與人同為動物,動物與植物同為生物是也。此萬物畢同之說也。
(己)“南方無窮而有窮。”古天官家不知有南極,故于四方獨以南為無窮。(孫詒讓說。見《墨子間詁·經說下》。案此蓋天之說也,蓋天之說,以北極為中心,四面皆為南方)夫地不能無厚,既有厚,則向反面進,勢必復歸于正面,是南方無窮之說,不可通也。地既可以周游,則隨處皆可為中點。故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見下第九條。或謂合此兩條觀之,似古人已知地體渾圓。此殊不然。凡有厚之物,向反面進,皆可復歸于正面,初不問其圓不圓也)
(庚)“今日適越而昔來。”此破時間分析之見也。夫時無界也,今云昔云;乃至一時一分一秒,皆人之所假立也。果不離因,二者本為一事。自人有時間觀念,乃即一事強分為若干節,而別而指之曰:此為因,此為果焉。實不通之論也。何也?自適越以至于至,原為一事,人必強分為兩事,不過自適迄至,為時較長,得容分析耳。今有一事,時間甚短,不復容人之分析,則即視為一事矣。然則此或分為兩,或合為一者,乃人之觀念則然,面非事物之本體然也。今人之分析時間,蓋極于秒。同在一秒中之事,即不復計較其先后矣。今命初一為a,初二為b。初一自北平行,初二至南京,命之曰a適南京而a至,固不可也。又命一時為a,二時為b。一時自黃浦江邊行,二時而抵上海縣城,命之曰a適上海而a至,亦不可也。然一秒之時,既不再加以分析,則將通命之曰a。今適至近之地,以此一秒鐘發,亦以此一秒鐘至,則以吾儕之語言道之,將曰a適某地而a至矣。假有時間分析,較吾儕更細者,彼視此一語之可笑,與吾儕視a適南京而a至,a適上海而a至之語,無以異也。設有時間分別,較吾儕更粗者,其視今日適南京而明日至,一時適上海而二時至,其無庸分別其適與至,亦與吾儕視適與至皆在一秒鐘內者,無以異也。則初一適南京而初二至,一時適上海而二時至,自彼言之,雖曰a適南京而a至,a適上海而a至,亦無不可矣。此今日適越而昔來之說也。又此條以理事無礙之說解之亦可通。參看下“卵有毛”一條。
(辛)“連環可解也。”此條可有二解:一即系鈴解鈴之說。連環若本一物,無待于解;若本兩物,則如何連,即如何解耳;此一說也。又宇宙本系一體,凡宇宙間事,實系一事,而世必強分之為若干事,實不通之論也。然世無不以為通者。如此武斷之論,而可以成立,連環又何不可解乎?
(壬)“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說見前。
(癸)“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此條為惠施宗旨所在。前此九條,皆所以說明此條者也。蓋由前此九條所說,可見物無彼此之分,時無古今之別,通宇宙一體耳。(古人用天地字,往往作宇宙字解)既通宇宙皆一體,則我即萬物,萬物即我,其氾愛萬物宜矣。
以上為莊子述惠施之說。又《荀子·不茍》篇,述惠施、鄧析之說,凡五事:
(子)“山淵平,天地比。”說已見前。
(丑)“齊、秦襲。”襲,重也。“齊、秦襲”,猶言齊、秦只在一處。似即莊子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之理。
(寅)“入乎耳,出乎口。”疑當作“入乎口,出乎耳。”即臧三耳之旨。言人之聽不恃耳,別有所以為聽;言不恃口,別有所以為言也。夫聽不恃耳,而別有所以為聽;言不恃口,而別有所以為言,則雖謂入乎口,出乎耳,亦無不可矣。名家之言,多與常識相反,所以矯常識之謬也。入乎耳,出乎口,人人知之,何待言邪?
(卯)“鉤有須。”俞樾曰:“鉤疑姁之假”,是也。姁,嫗也。此即萬物畢同畢異之說。言世所視為絕對相異者,其中仍有同點在也。夫人之異莫如男女;男女之異,莫顯乎有須無須。然世豈有絕對之男女乎?男子之有女性,女子之有男性者,蓋不少也。女子而有男性,則雖謂姁有須可也。
(辰)“卵有毛。”見下。
又《莊子·天下》篇述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與惠施相應之說。
(1)“卵有毛。”此理與華嚴之理事無礙觀門通,亦即今日適越而昔來之理。蓋凡事果不離因,而因復有因,則無論何事,皆不能指其所自始;皆自無始以來,即如此耳。今若執卵無毛者,試問此卵,如法孵之,能有毛否?若曰無毛,實驗足以證其非。若曰有毛,今實無毛,汝何以能預知。觀卵而決其能有毛,謂卵無毛可乎?卵之無毛,未有是事,實有是理。事不違理,有是理,即謂有是事可也。是卵有毛也。
(2)“雞三足。”此即臧三耳之說也。蓋謂官體之所為,非徒官體,其外別有使之者。《墨經》云:“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意得見,心之察也。”即此理。設無心之察,則耳之所聞,惟一一音耳。(聽素所不解之語言即如此)然則聞者不徒耳,行者不徒足,足與耳之外,尚別有一物在也。推是理也,即一事而指其所能見者,以為其事遂盡于此,則謬矣。如敵國來侵,豈其一一兵卒之為之邪?
(3)“郢有天下。”此似一多相容之理。萬物畢同畢異,則任舉一物,而萬物之理,皆涵于其中,故芥子可以納須彌也。閩粵械斗之族,豈能為民國三年歐洲之大戰?然此械斗之性質,謂即歐戰之心理,無不可也。不忍一牛之心,擴而充之,可以保四海,即由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