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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11)

如實言之,則告子之說,最為合理。凡物皆因緣際會而成,人性亦猶是也。人性因行為而見,行為必有外緣,除卻外緣,行為并毀,性又何從而見?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此說最是。性猶水也;行為猶流也;決者,行為之外緣,東西其善惡也。水之流,不能無向方。人之行為,不能無善惡。既有向方,則必或決之。既有善惡,則必有為之外緣者。問無決之者,水之流,向方若何?無外緣,人之行為,善惡如何?不能答也。必欲問之,只可云:是時之水,有流性而無向方;是時之性,能行而未有善惡之可言而已。佛家所謂“無明生行”也。更益一辭,即成贅語。孟子駁之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誤矣。水之過顙在山,固由搏激使然,然不搏不激之時,水亦自有其所處之地,此亦告子之所謂決也。禹疏九河瀹濟(jì)漯而注之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固決也;亞洲中央之帕米爾,地勢獨高于四方,于其四面之水,亦決也。月球吸引,能使水上升;地球吸引,能使水下降;皆告子所謂決也。設(shè)想既無地球,亦無月球,又無凡諸吸引之一切力,而獨有所謂水者,試問此水,將向何方?孟子能言之乎?故孟子之難,不中理也。

“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蓋世碩等之說。《論衡·本性》云:“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惡性,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故世子作《養(yǎng)性書》一篇。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董仲舒之論性也,謂天兩有陰陽之施,人亦兩有貪仁之性,亦是說也。(董子論性,見《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實性”兩篇)此說與告子之說,其實是一。董子論性,本諸陰陽。其論陰陽,則以為一物而兩面,譬諸上下,左右,前后,表里。(見《繁露·基義》)然則舉此不能無彼,相消而適等于無,仍是無善無惡耳。故告子謂“生之謂性”,董子亦謂“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如出一口也。然其意同而其言之有異者,何也?蓋此派之說,非徒欲以明性,并欲勉人為善也。夫就性之體言之,則無所謂善惡;就人之行為言,則有善亦有惡;此皆彰明較著無可辯論之事實。而人皆求善去惡之心,亦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而人莫不然。此皆無可再推,只能知其如是而已。董子就其可善可惡者而譬諸陰陽,就其思為善去惡者,而譬諸天道之禁陰,此即佛家以一心開真如生滅兩門,謂無明熏真如而成迷,真如亦可還熏無明而成智也。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杯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杯棬。”此即董子禾米、卵雛、繭絲之喻。特米成而禾不毀,杯捲則非杞柳所自為,其喻不如董子之善,故招孟子“戕賊人以為仁義”之難耳。

“有性善有性不善”,其說最低。蓋善惡不過程度之差,初非性質(zhì)之異,固不能有一界線焉,以別其孰為善,孰為惡也。故此說不足論。

據(jù)理論之,告子之說,固為如實;然孟子之說,亦不背理。何者?孟子據(jù)人之善端而謂性為善,夫善端固亦出于自然,非由外鑠也。孟子謂側(cè)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人所同具,而又為良知良能,不待學(xué),不待慮。夫此四端,固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然則我之未能為圣人,特于此四端,尚未能擴(kuò)而充之耳;謂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之具,而我有所欠闕焉,夫固不可。故曰:“圣人與我同類者。”又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材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告子上》)后來王陽明創(chuàng)致良知之說,示人以簡易直捷,超凡人圣之途,實孟子有以啟之。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固不少也。

孟子之大功,又在嚴(yán)義利之辨。首篇載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yuǎn)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即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告子》篇載秦楚構(gòu)兵,宋囗將說而罷之,曰:“我將言其不利也。”孟子又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以下皆極言仁義之利,言利之反足以招不利。然非謂為仁義者,乃以其終可得利而為之;戒言利者,乃以其終將失利而戒之也。茍如是,則仍是言利矣。故又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義者,舜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又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其持之之嚴(yán)如此。為義雖可得利,為義者則不當(dāng)計利,此即董子“正其誼不謀其利”之說也。此亦孔門成說,《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十字,已足苞之,特至孟子,乃更發(fā)揮透徹耳。義利之辨,正誼不謀利之說,最為今之恃功利論者所詆訾。然挾一求利之心以為義,終必至于敗壞決裂而后已。此今之所謂商業(yè)道德,而昔之所謂市道交者也,幾見有能善其后者乎?孟子之說,能使人心由此而純,其有功于社會,亦不少也。

孟子論政治,首重制民之產(chǎn)。必先有恒產(chǎn),而后能有恒心,此即孔門先富后教之義。其行之之法,則欲恢復(fù)井田。凡先秦諸子,無不以均平貧富,使民豐衣足食為首務(wù)者。其方法則互異。主張恢復(fù)井田者,孟子也;開阡陌以盡地利者,商鞅也。主去關(guān)市之征,弛山澤之禁者,孟子也;主管鹽鐵,官山海,制輕重斂散之權(quán)者,管子也。(參看第十三章)蓋一主修舊法,一主立新法耳。此為儒法二家之異。直至漢世,賢良與桑弘羊之辯,猶是此二派之爭也。(見《鹽鐵論》)

孟子修養(yǎng)功夫,盡于其告公孫丑二語,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知言者,知識問題;養(yǎng)氣者,道德問題也。“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于事之非者,不徒知其非,且必明燭其非之所以然,此由其用心推考者深,故能如是也。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可見孟子之于知識,皆再三體驗而得,迥異口耳之傳,浮光掠影者矣。其論浩然之氣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論養(yǎng)之之術(shù),則曰:“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其功夫尤為堅實。孟子所以能“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達(dá)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皆此集義之功夫為之也。

“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出處進(jìn)退之間,一一衷之于義,無絲毫急功近名之心,亦無絲毫茍安逃責(zé)之念,此即所謂“居易以俟命”者,故孟子確為子思之嫡傳也。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盡心上》)分者,我在宇宙間所處之地位。處乎何等地位,即作何等事業(yè)。行云流水,一任自然,而我初無容心于其間。則所處之境,盡是坦途。人人如此,則天下無一勉強(qiáng)之事,而決無后禍矣。此實與道家養(yǎng)生之論相通。可參看第六章第四節(jié)。

第五節(jié) 荀子

荀子之書,其出較晚,而多雜諸子傳記之辭。其書專明禮,而精神頗近法家。案古無所謂法,率由之軌范曰禮,出乎禮則入刑,禮家言之與法家相類,亦固其所。顧孔子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則禮與刑之間,亦不能無出入。蓋一則導(dǎo)之向上,一則專恃威力以懾服之耳。荀子之書,狹隘酷烈之處頗多。孔門之嫡傳,似不如是。故予昔嘗疑為較早出之《孔子家語》也。(見拙撰《經(jīng)子解題》)

荀子最為后人所詆訾者,為其言性惡。其實荀子之言性惡,與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偽非偽飾之謂,即今之為字。(“為”之本義為母猴。蓋動物之舉動,有出于有意者,有不待加意者。其不待加意者,則今心理學(xué)家所謂本能也。其必待加意者,則《荀子》書所謂“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xí)焉而后成謂之偽”;楊注所謂“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也。動物舉動,多出本能。惟猿猴知識最高,出乎本能以外之行動最多,故名母猴曰“為”。其后遂以為人之非本能之動作之稱。故“為”字之本義,實指有意之行動言;既不該本能之動作,亦不涵偽飾之意也。古用字但主聲,“為”“偽”初無區(qū)別。其后名母猴曰“為”之語亡,“為”為母猴之義亦隱,乃以“為”為“作為”之“為”,“偽”為“偽飾”之“偽”。此自用字后起之分別,及字義之遷變。若就六書之例言之,則既有“偽”字之后,“作為”之“為”,皆當(dāng)作“偽”;其仍作“為”者,乃省形存聲之例耳)荀子謂“人性惡,其善者偽”,乃謂人之性,不能生而自善,而必有待于修為耳。故其言曰:“途之人可以為禹則然,途之人之能為禹,則未必然也。”譬之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有能遍行天下者。夫孟子謂性善,亦不過謂途之人可以為禹耳。其謂“生于人之情性者,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感而不能然,必待事而后然者謂之偽”,則孟子亦未嘗謂此等修為之功,可以不事也。后人誤解偽字,因以詆諆荀子,誤矣。

荀子之言治,第一義在于明分。《王制》篇曰:“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qiáng),強(qiáng)則勝物。”(勝,平聲。物,事也)“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君者,善群也。群道當(dāng),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富國》篇曰:“天下害生縱欲。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故百技所成,所以養(yǎng)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又曰:“足國之道:節(jié)用裕民,而善臧其余。”“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禮節(jié)用之。”“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掩,必時臧余,謂之稱數(shù)。”夫總計一群之所需,而部分其人以從事焉,因以定人之分職,大同小康之世,皆不能不以此為務(wù),然而有異焉者:大同之世,蕩蕩平平,絕無階級,人不見有侈于己者,則欲不萌,人非以威壓故而不敢逾分,則其所謂分者,不待有人焉以守之而自固。此大同之世,所以無待于有禮。至于小康之世,則階級既萌,勞逸侈儉,皆不平等。人孰不好逸而惡勞?孰不喜奢而厭儉?則非制一禮焉,以為率由之軌范,而強(qiáng)人以守之不可。雖率循有禮,亦可以致小康,而已落第二義矣。此孔子所以亟稱六君子之謹(jǐn)于禮,而終以為不若大道之行也。荀子所明,似偏于小康一派,故視隆禮為極則,雖足矯亂世之弊,究有慚于大同之治矣。

大同之世,公利與私利同符,故其趨事赴功,無待于教督。至小康之世,則不能然,故荀子最重人治。《天論》篇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qiáng)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兇。”“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愿其所參,則惑矣。”其言雖不免有矜厲之氣,要足以愧末世之般樂怠敖者也。

荀子專隆禮,故主張等級之治。其言曰:“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則農(nóng)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以天下而不自以為多,或監(jiān)門御旅,抱關(guān)擊柝,而不自以為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榮辱》)其言似善矣。然豈知大同之世,“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則雖出入鞅掌,而亦不自以為多;雖偃仰笑敖,而亦不自以為寡。既無人我之界,安有功罪可論?又安有計勞力之多寡,以論報酬之豐嗇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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