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存于“傳”,不存于“經”,試舉一事為證。《堯典》究有何義?非所謂《尚書》樸學者邪?試讀《孟子·萬章上》篇,則禪讓之大義存焉。夷考伏生《書》傳、《史記·五帝本紀》,說皆與孟子同,蓋同用孔門《書》說也。(此等處,今人必謂伏生襲孟子,史公又襲伏生。殊不知古代簡策,流傳甚難;古人又守其師說甚固。異家之說,多不肯妄用,安得互相剿襲,如此之易。史公說堯舜禪讓,固同孟子矣。而其說伊尹,即以割烹要湯為正說,與孟子正相反,何又忽焉立異乎?可見其說禪讓事,乃與孟子所本者同,而非即用孟子矣。經義并有儒家失傳,存于他家書中者。《呂覽》多儒家言,予別有考。今《尚書·甘誓》,徒讀其本文,亦絕無意義。荀與《呂覽》先己參看,則知孔子之序是篇,蓋取退而修德之意矣)“傳”不足以盡義,而必有待于說,試亦引一事為證。王魯,新周,故宋,非《春秋》之大義乎?然《公羊》無其文也,非《繁露》其孰能明之。(見《三代改制質文》篇。案亦見《史記·孔子世家》。又《樂緯·動聲儀》,有先魯后殷,新周、故宋之文,見《文選》潘安仁《笙賦》注)古人為學,所以貴師承也。后人率重經而輕傳說,其實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若信今文,則先師既不偽經,豈肯偽傳?若信古文,則今古文經,所異惟在文字,今文經正以得古文經而彌見其可信;經可信,傳說之可信,亦因可見矣。或又謂經為古籍,據以考證古事,必較傳為足據。殊不知孔門之經,雖系古籍,其文字,未必一仍其舊。試觀《堯典》《禹貢》,文字反較殷盤、周誥為平易可知。而古籍之口耳相傳,歷久而不失其辭者,亦未必不存于傳、說、記之中也。然則欲考古事者,偏重經文,亦未必遂得矣。(《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不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公羊》昭十二年疏,引《春秋》說云: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然則相傳以為筆削皆出孔子者,惟《春秋》一經。余則刪定之旨,或出孔子,其文辭,必非孔子所手定也,即游夏不能改一字。亦以有關大義者為限。若于義無關,則文字之出入,古人初不深計。不獨文字,即事物亦有不甚計較者。呂不韋聚賓客著書,既成,布咸陽市門,縣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高誘注多摘其誤,謂揚子云恨不及其時,車載其金。殊不知不韋所求,亦在能糾正其義;若事物之誤,無緣舉當時游士賓客,不及一揚子云也。子云既沾沾自喜,高誘又津津樂道,此其所以適成為子云及高氏之見也)
翼經之作,見于《漢志》者曰外傳,曰雜傳,蓋摭拾前世之傳為之。(《漢書·儒林傳》:“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萬言。”又曰:“韓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為之傳。”一似其傳皆自為之者。然《韓詩外傳》見存,大抵證引成文,蓋必出自前人,乃可謂之傳也)曰傳記,曰傳說,則合傳與記說為一書者也。曰說義,蓋說之二名。曰雜記,則記之雜者也。曰故,曰解故,以去古遠,故古言有待訓釋,此蓋漢世始有。曰訓詁,則兼訓釋古言及傳二者也。(《毛傳》釋字義處為詁訓。間有引成文者,如《小弁》《綿》之引《孟子》,《行葦》之引《射義》,《瞻卬》之引《祭義》,《囗宮》之引《孟仲子》,則所謂傳也)
《漢志》:《春秋》有《左氏微》二篇,又有《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傳》二篇。微,蓋即定、哀多微辭之微,亦即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謂仲尼沒而微言絕者也。定、哀之間,辭雖微,而其義則具存于先師之口說,何絕之有?易世之后,忌諱不存,舉而筆之于書,則即所謂傳也。安用別立微之名乎?今《左氏》具存,解經處極少,且無大義,安有微言?張氏不知何人。鐸氏,注曰:“楚太傅鐸椒。”虞氏,注曰:“趙相虞卿。”《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二書與孔子之《春秋》何涉?鐸氏之書自名微,非其書之外,別有所謂微者在也。今乃舉左氏、張氏、虞氏之書,而皆為之微;虞氏且兼為之傳,其為妄人所托,不問可知。猶之附麗于經者為傳說,補經之不備者為記,本無所謂緯,而漢末妄人,乃集合傳說記之屬,而別立一緯之名也。要之多立名目以自張,而排斥異己而已。故與經相輔而行之書,實盡于傳、說、記三者也。
傳、說、記三者,自以說為最可貴。讀前文自見。漢世所謂說者,蓋皆存于章句之中。章句之多者,輒數十百萬言;而《漢書》述當時儒學之盛,謂“一經說至百萬余言”(《儒林傳》),可知章句之即說。枝葉繁滋,誠不免碎義逃難,博而寡要之失。然積古相傳之精義,則于此存焉。鄭玄釋《春秋運斗樞》云:“孔子雖有盛德,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陰書于緯,以傳后王。”(《王制正義》)古代簡策繁重,既已筆之于書,夫復安能自秘?其為竊今文家口授傳指之語,而失其實,不問可知。(《文選·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注:“《論語讖》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此造緯者之自道也)然緯之名目雖妄,而其為物,則固為今文經說之薈萃。使其具存,其可寶,當尚在《白虎通義》之上也。乃以與訐相雜,盡付一炬,亦可哀矣。
第三節 曾子
孔門諸子,達者甚多。然其書多不傳于后。其有傳而又最見儒家之精神者,曾子也。今先引其行事三則,以見其為人。
《論語·泰伯》:“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禮記·檀弓》:“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亟矣,不可以變。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又:“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夫字當屬此句。今人屬下“晝居于內”讀,非也)
前兩事見其律己之精嚴,后一事見其待人之剛毅。此等蓋皆儒家固有之風概,非必孔子所教也。大凡封建及宗法社會中人,嚴上之精神,最為誠摯;而其自視之矜重,亦異尋常。此皆社會等級之制,有以養成之也。人之知識不高,而性情篤厚者,于社會公認之風俗,守之必極嚴。至于曠代之哲人,則必能窺見風俗之原,斷不視已成之俗為天經地義。故言必信,行必果,孔子稱為硁硁然小人。(見《論語·子路》)以其為一節之士也。曾子蓋知識不高,性情篤厚者,故竊疑其所操持踐履,得諸儒家之舊風習為多,得諸孔子之新教義者為少也。
儒家所傳《孝經》,托為孔子啟示曾子之辭,未知信否。(古人文字,往往設為主客之辭;而其所設主客,又往往取實有之人,不必如西漢人造作西都賓、東都主人、烏有先生等稱謂也。此蓋班志所謂依托。后人概詆為偽造,其實亦與偽造有別也)然曾子本以孝行見稱,其遺書中論孝之語亦極多,即出依托,亦非無因,此亦可見其受宗法社會陶冶之深也。《曾子書》凡十篇,皆在《大戴記》中。《立事》《制言上中下》《疾病》,皆恐懼修省之意,與前所引之事,可以參看。《大孝》篇同《小戴》中《祭義》《本孝》《立孝》《事父母》,意亦相同,《天圜》篇:單居離問于曾子曰:“天圜而地方者,誠有之乎?”曾子曰:“如誠天圜而地方,則是四角不掩也。”今之談科學者,頗樂道之。然天圜地方,本哲學家語,猶言天動地靜,指其道非指其形。若論天地之形,則蓋天渾天之說,本不謂天圜而地方,初不待此篇為之證明也。
曾子為深入宗法社會之人,故于儒家所謂孝道者,最能身體力行,又能發揮盡致,此是事實。然如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謂孔門之言孝,實至曾子而后圓滿,則又非是。學問亦如事功,有其創業及守成之時代。創業之世,往往異說爭鳴,多辟新見。守成之世,則謹守前人成說而已。人之性質,亦有有所創辟者,有僅能謹守前人之說者,昔人所謂作者述者是也。學問隨時代而變化,立說恒后密于前,通長期而觀之,誠系如此。若在短時期之中,則有不盡然者。豈惟不能皆度越前人,蓋有并前人之成說而不能保守者矣。自孔子以后,直至兩漢時之儒學,即系如此。試博考儒家之書可知。近人多泥進化之說,謂各種學說,皆系逐漸補苴添造而成。殊不知論事當合各方面觀之,不容泥其一端也。夫但就現存之書觀之,誠若孔門之言孝,至曾子而益圓滿者,然亦思儒家之書,存者不及什一。豈可偏據現存之書,即謂此外更無此說乎?兩漢人說,大抵陳陳相因。其藍本不存者,后世即皆謂其所自為。偶或偏存,即可知其皆出蹈襲。如賈、晁奏議,或同《大戴》,或同《管子》是也。兩漢如此,而況先秦?豈得斷曾子之說,為非孔子之言邪?(不徒不能斷為非孔子之言,或其言并不出于孔子,乃宗法社會舊有之說,當時之儒者傳之,孔子亦從而稱誦之,未可知也)
儒家論孝之說,胡適之頗訾之,謂其能消磨勇往直前之氣。引“王陽為益州刺史,行至邛囗九折阪,嘆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后以病去”為證。然曾子曰:“戰陳無勇非孝也”(《祭義》),乃正教人以勇往冒險,何邪?蓋封建時代之士夫,率重名而尚氣。即日詔以父母之當奉養,臨難仍以奮不顧身者為多。《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祭義》),是也。封建時代漸遠,商業資本大興,慷慨矜懻之氣,漸即消亡,人皆輕虛名而重實利,即日日提倡非孝,亦斷無勇往冒險者。此自關社會組織之變遷,不能歸咎于儒家之學說也。胡君又謂曾子之言,皆舉孝字以攝諸德,一若人之為善,非以其為人故,乃以其為父母之子故。此自今日觀之,誠若可怪,然又須知古代社會,通功易事,不如后世之繁;而惇宗收族,則較后世為切。故并世之人,關系之密難見;而過去之世,佑啟之跡轉深。又愛其家之念切,則各欲保持其家聲,追懷先世之情,自油然不能自已。此亦其社會之組織為之,非儒家能造此說。予故疑曾子之說,不徒不出自曾子,并不必出于孔子,而為其時儒者固有之說也。
第四節 孟子
孔子弟子著名者,略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自孔子沒后至漢初,儒學之盛衰傳授,略見《史記·儒林列傳》。然皆但記其事跡,不及其學說。儒家諸子,除二《戴記》中收容若干篇外,存者亦不多。其最有關系者,則孟、荀二子也。而孟子之關系尤大。
孟子,《史記》云:“受業子思之門人。”子思,《孔子世家》言其作《中庸》,《隋書·經籍志》言《表記》《坊記》《緇衣》皆子思作。《釋文》引劉瓛則謂《緇衣》為公孫尼子作。未知孰是。要之《中庸》為子思作,則無疑矣。《中庸》為孔門最高之道,第二節已論之。今故但論孟子。
孟子之功,在發明民貴君輕之義。此實孔門《書》說,已見第二節。然《書》說今多闕佚,此說衣能大昌于世,實孟子之力也。次則道性善。
先秦論性,派別頗繁。見于《孟子》書者,凡得三派:一為告子,謂性無善無不善。二三皆但稱或人,一謂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一謂有性善,有性不善。皆因公都子之問而見,見《告子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