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8)
- 國學(xué)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698字
- 2016-11-01 17:27:09
中庸之道,幡天際地,而其行之則至簡易,所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也。“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人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xiǎn)以儌幸。”此以處己言也。以待人言,其道亦至簡易,絜矩而已矣。《大學(xué)》曰:“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待人之道,反求諸己而即得,此何等簡易乎?然而行之,則終身有不能盡者矣。《中庸》曰:“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jǐn);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終身行之而不能盡之道,只在日用尋常之間,為圣為賢,至于毫發(fā)無遺憾,舉不外此,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也。孔子所以能以極平易之說,而范圍中國之人心者數(shù)千年,以此。
孔子為大教育家,亦為大學(xué)問家。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私人教育之盛,前此未有也。孔子每自稱“學(xué)不厭,教不倦”,可見其誨人之勤。又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fù)也。”亦可見其教學(xué)之善。《禮記·學(xué)記》一篇,所述雖多古代遺法,亦必有孔門口說矣。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xué)也。”(《論語·衛(wèi)靈公》)又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論語·為政》)可見其于理想及經(jīng)驗(yàn),無所畸重。古書中屢稱孔子之博學(xué)。《論語》載達(dá)巷黨人之言,亦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子罕》)然孔子對曾參及子貢,兩稱“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衛(wèi)靈公》),即其明征也。
孔子非今世所謂宗教家,然宗教家信仰及慰安之精神,孔子實(shí)饒有之,其信天及安命是也。孔子之所謂天,即真理之謂。(《論語·八佾》:子曰:“獲罪于天,無所禱也。”《集注》曰:“天即理也。”)篤信真理而確守之,盡吾之力而行之;其成與不,則聽諸天命焉。(《論語·憲問》: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雖極熱烈之宗教家,何以過此?
此外孔子行事,足資矜式者尚多,皆略見《論語》中,茲不贅述。
附錄一 六藝
六藝傳自儒家,而《七略》別之九流之外。吾昔篤信南海康氏之說,以為此乃劉歆為之。歆欲尊周公以奪孔子之席,乃為此,以見儒家所得,亦不過先王之道之一端,則其所崇奉之《周官經(jīng)》,其可信據(jù),自在孔門所傳六藝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別六藝于九流,蓋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詩》《書》《禮》《樂》,本大學(xué)設(shè)教之舊科。邃古大學(xué)與明堂同物。《易》與《春秋》,雖非大學(xué)之所以教,其原亦出于明堂。儒家出于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學(xué)亦屬矣。故其設(shè)教,仍沿其為官守時(shí)之舊也。
古有國學(xué),有鄉(xiāng)學(xué)。國學(xué)初與明堂同物,詳見學(xué)制條。《王制》曰:“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詩書禮樂,追原其朔,蓋與神教關(guān)系甚深。禮者,祀神之儀;樂所以娛神,詩即其歌辭;書則教中典冊也。古所以尊師重道,“執(zhí)醬而饋,執(zhí)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請益而弗臣,蓋亦以其教中尊宿之故。其后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謂詩書禮樂,已不盡與神權(quán)有關(guān)。然四科之設(shè),相沿如故,此則樂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論語·述而》)言禮以該樂。又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專就品性言,不主知識,故不及《書》。子謂伯魚曰:“學(xué)詩乎?”“學(xué)禮乎?”(《論語·季氏》)則不舉《書》,而又以禮該樂。雖皆偏舉之辭,要可互相鉤考,而知其設(shè)科一循大學(xué)之舊也。
《易》與《春秋》,大學(xué)蓋不以是設(shè)教。然其為明堂中物,則亦信而有征。《禮記·禮運(yùn)》所言,蓋多王居明堂之禮。而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職,《易》者,巫術(shù)之一也。孔子取是二書,蓋所以明天道與人事,非凡及門者所得聞。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文章者,《詩》《書》《禮》《樂》之事;性與天道,則《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史記·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贊,況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蓋于《詩》《書》《禮》《樂》之外,又兼通《易》與《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與《論語·述而》“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時(shí)。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無論矣)
六藝之名,昉見《禮記·經(jīng)解》。《經(jīng)解》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yuǎn),《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寡。《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辟。《禮》之失也責(zé)。《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則其原出于學(xué)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義,《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贍養(yǎng)”、“在位”者,則其出于《大學(xué)》,又可知也。《繁露》又曰:“六藝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禮》制節(jié),故長于文。《樂》詠德,故長于風(fēng)。《書》著功,故長于事。《易》本天地,故長于數(shù)。《春秋》正是非,故長于治人。”《史記·滑稽列傳》及《自序》,辭意略同。(《滑稽列傳》曰:“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自序》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shí)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此孔門六藝之大義也。賈生《六術(shù)》及《道德說》,推原六德,本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見大學(xué)以此設(shè)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學(xué)也。
“《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二者相為表里,故古人時(shí)亦偏舉。《荀子·勸學(xué)》曰:“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土,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xué)至乎沒而后止也。”“故《書》者,政事之紀(jì)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jì)也。故學(xué)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古人誦讀,皆主《詩》《樂》。(詳見《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學(xué)道是弦歌義》)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乃以經(jīng)該《詩》《樂》,與《禮》并言,猶言興于《詩》,立于《禮》也。下文先以《詩》《書》并言,亦以《詩》該《樂》。終又舉《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間者畢,可見《春秋》為最高之道。不言《易》者,舉《春秋》而《易》該焉。猶《史記·自序》,六經(jīng)并舉,側(cè)重《春秋》,非有所偏廢也。《孟子》一書,極尊崇《春秋》,而不及《易》,義亦如此。(《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與賈子書道德說:“《書》者,此之著者也;《詩》者,此之忘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紀(jì)者也;《禮》者,此之體者也;《樂》者,此之樂者也”,辭意略同,而獨(dú)漏《易》,可見其系舉一以見二,非有所偏廢也。《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xùn)也。《書》以廣聽,知之術(shù)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于五學(xué),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以五經(jīng)分配五行,雖不免附會(huì)。然其獨(dú)重《易》,亦可與偏舉《春秋》者參觀也)
《莊子·徐無鬼》:“女商曰: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書,要必漢代金匱石室之倫,自古相傳之秘籍也。《太史公自序》:“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dú)刺譏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堯、舜三代,可見六藝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為怪論者,竟謂六經(jīng)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斷不根,不待深辯矣。(《論衡·須頌》:“問說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誰也?孔子也。”此亦與《史記》謂孔子序書傳之意同。非謂本無其物,而孔子創(chuàng)為之也,不可以辭害意)
《莊子·天下》曰:“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yùn)無乎不在。其明而在度數(shù)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土,捂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xué)時(shí)或稱而道之。”以仁為恩指《詩》,以義為理指《書》,所謂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學(xué)于大學(xué)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于官失其守,則其學(xué)為儒家所傳,所謂鄒魯之士,搢紳先生者也。上下相銜,《詩》以道志二十七字,決為后人記識之語,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學(xué)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慶也。內(nèi)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jīng)而誦學(xué)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經(jīng),謂《詩》《書》《禮》《樂》。”其說是也。古所誦惟《詩》《樂》,謂之經(jīng)。后引伸之,則凡可誦習(xí)者皆稱經(jīng)。《學(xué)記》:“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經(jīng)蓋指《詩》《樂》,志蓋指《書》,分言之也。《管子》稱四經(jīng),合言之也。可見《詩》《書》《禮》《樂》,為大學(xué)之舊科矣。舊法世傳之史,蓋失其義,徒能陳其數(shù)者,百家之學(xué),皆王官之一守,所謂散于天下,設(shè)于中國,時(shí)或稱而道之者也。亦足為《詩》《書》《禮》《樂》,出于大學(xué)之一旁證也。(《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zhàn)。”亦以《詩》《書》《禮》《樂》并舉)
《詩》《書》《禮》《樂》《易》《春秋》,自人之學(xué)習(xí)言之,謂之六藝。自其書言之,謂之六經(jīng)。《經(jīng)解》及《莊子·天運(yùn)》所言是也。《天運(yùn)》曰:“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老子曰:“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亦可見六經(jīng)確為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莊子·天道》:孔子西藏書于周室,縉十二經(jīng)以說。十二經(jīng)不可考。《釋文》引說者云:六經(jīng)加六緯。一說:《易》上下經(jīng)并十翼。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jīng)。皆未有以見其必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