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養生之論,《老子》已言之。如曰“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若同乃。此語諸子之言養生者多引之)是也。《莊子》之《繕性》《讓王》,《呂覽》之《貴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應》《詮言》諸篇,發揮此義最為透徹。《讓王》篇曰:“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則與楊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為近矣,而顧曰可以托天下,何也?道家之意,以為人生于世,各有其所當由之道,即各有其所當處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則無利于人,亦無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當處之位,則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則天下必亂,固不問其侵之之意如何也。(此亦道家所以齊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謂仁義非人性,伯夷、盜跖,失性則均也。可參看莊子《駢拇》《馬蹄》兩篇)道家之言治,所以貴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則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養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執一》篇曰:“楚王問為國于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為身,不聞為國。詹子豈以國可無為哉?以為為國之本,在于為身,身為而家為,家為而國為,國為而天下為。故曰:以身為家,以家為國,以國為天下。此四者異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廣之則極宇宙,窮日月,約之則無出乎身者也。”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國家,與身異位同本,理頗難明。《淮南·精神訓》論之最好。其說曰:“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也。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捐棄其社稷,身死于人手,為天下笑,未嘗非為欲也。夫仇由貪大鐘之賂而亡其國;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獻公艷驪姬之美而亂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淫女樂之娛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適情辭余,以己為度,不隨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此從消極方面言之也,若從積極方面言之,則其說見于《詮言訓》。《詮言訓》曰:“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則不妄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不惑禍福,則動靜循理。不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則養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適情辭余,以己為度”,乃養生論之真諦。“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即所謂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養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為天下。故曰“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謂天下之治,有待人為。殊不知如是,則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亂之原。雖一時或見其利,而將來終受其弊。故桀、紂之亂在目前,而堯、舜之亂,在千世之后。何則?古之人好爭,好爭則亂,于是以禮讓為教。夫以禮讓治當時之亂則可矣;然講禮讓太過,其民必流于弱;中國今日,所以隱忍受侮,不能與外族競者,則禮讓之教,人人太深為之也。然如德意志,承霸國之余業,席累勝之遺烈,志欲并吞天下,囊括歐洲。終以過剛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則其前此之軍國主義之訓練為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強,則亦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雖得利于一時,未有不蒙禍于將來者。佛說世人所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國自傷其弱,而務求強,其將來,難保不為從前之德意志;歐洲之人,經大戰之創痛,而思休養生息,其將來,又安保不為今日之中國?然則謂中國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禮讓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軍國民主義者致之,固無不可。即謂中國將來之失之過剛,仍系昔之教禮讓者貽之禍;歐洲將來之過弱,仍系前此唱競爭者種之因,亦無不可也。一事之失,輾轉受禍,至于如此;然則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為當哉?故《列子》載楊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內者,物未必亂。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暫行于一國,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于天下。”又曰:“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損一毫,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楊子為我之說如此;以哲學論,亦可謂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則淺之乎測楊子矣。(《淮南·汜論》篇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可見楊子為我之義,出于道家之養生論)
然則楊朱之說,即萬物各當其位之說,原與儒家相通。然所謂位者,至難言也。以人人論,則甲所處之位,非乙所處之位;以一人論,則今所處之位,非昔所處之位。以位之萬有不同,所謂當其位者,亦初無一定形跡。“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則處乎君師之位者,即以一夫不獲為予辜,亦不為出其位;遭值大亂之時,又懷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游列國,亦不為出其位。若但執七尺之軀為我,以利此七尺之軀為為我,而執此為當處之位,則謬矣。然智過其師,乃能傳法。此一種學說,推行既廣,必不能無誤解其宗旨之人。此楊氏之末流,所以流于無君,而孟子所以辟之也。然則如《楊朱》篇所載之頹廢思想,乃楊學之末流,固非楊子之咎,而亦不得謂楊氏之徒無此失也。《列子》固系偽書,其所謂《楊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莊子·盜跖》篇,設為盜跖告孔子之辭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瘐之誤。瘐即瘉,瘉,病也)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于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毋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論哉!”與《列子·楊朱》篇所謂:“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于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皇死后”者,又何以異?跖之言曰:“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又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可見其所持,為道家養生論之流失也。《列子》此篇,蓋真偽參半。蓋剽取先秦古籍,而又以己意潤飾之者耳。
第六節 管子 鹖冠子
《管子》,《漢志》隸之道家,《隋志》隸之法家,然實成于無意中之雜家也。書中道法家言誠精絕,然關涉他家處尤多。如《幼官》《幼官圖》《四時》《五行》《輕重》已為陰陽家言,《七法》《兵法》《地圖》《參患》《制分》《九變》為兵家言,《霸言》為縱橫家言,《地員》為農家言是也。諸家之書,所傳皆少,存于此書中者,或轉較其當家之書為精;即以道法家言論,亦理精文古,與老、莊、商、韓,各不相掩。真先秦諸子中之瑰寶也。
孟子斥公孫丑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管、晏之功烈,齊人蓋稱道弗衰。凡有傳說,一以傅之,而學者亦自托于此以為重,勢也。晏子之書,傳于今者,有《晏子春秋》,大抵記晏子行事。《管子》記行事者有《大中小匡》《霸形》《小稱》《四稱》諸篇。《中小匡》及《立政》《乘馬》《間》《入國》《度地》諸篇,又多記治制。蓋較晏子書尤恢廓矣。制度果出管子與否,誠難質言,然必不容憑空虛構,霸國之遺烈,固因之而可考矣。《輕重》諸篇,予疑為農家言,別于論農家時述之。此說確否,予亦未敢自信。然輕重之說,諸家皆不道,惟《管子》書為特詳,則亦其書之所以可貴也。
《漢志》有《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為冠。”今本凡三卷,十九篇。有宋陸佃注。《四庫提要》曰:“佃《序》謂韓愈讀此稱十六篇,未睹其全。佃,北宋人,其時古本《韓文》初出,當得其真。今本《韓文》乃亦作十九篇,殆后來反據此書以改韓集。”王閩運曰:“道家《鹖冠子》一篇,縱橫家《龐煖》二篇。《隋志》道家有《鹖冠》三卷,無《龐煖》書,而篇卷適相合,隋以前誤合之。”今案此書,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四、第十五諸篇,皆龐子問而鹖冠子答。第十六篇,趙悼襄王問于龐煖。十九篇,趙武靈王問于龐煖。蓋龐子趙將,而鹖冠子則龐子之師,此其所以誤合也,此書義精文古,決非后世所能偽為,全書多道、法二家言,又涉明堂陰陽之論(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七諸篇),與《管子》最相似。第九篇言治法,尤與《管子》大同。蓋九流之學。流異源同,故荊楚學者之言,與齊托諸仲父之書相類也。
第七節 其余諸家
道家之學,其書具存于今者,略如上述。外此諸家,則書已不存,僅能于他家書中,見其大略矣。
《莊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駢、慎到三人為一派,謂其“齊萬物以為首”,“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于物,以為道理。”(郭注:“泠汰,猶聽放也。”)“不師知慮,不知前后。推而后行,曳而后往。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于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于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圣。”“豪杰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于彭蒙,得不教焉。”(蓋即“教則不至”之教)高誘《呂覽注》,亦謂“田駢齊生死,等古今”,則此三人學說,實與今莊生書所載者相近。《史記·孟荀列傳》曰:“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篇,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漢志》亦有《田子》二十五篇,《捷子》二篇(即接子),《蜎子》十三篇。(即環淵)皆亡。而《慎子》四十二篇,在法家。(今存者五篇,多法家言)
《史記》謂老子著書,出于關尹之慫恿。《漢志》有《關尹子》九篇。注曰:“名喜,為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莊子·天下》篇,亦以二人列為一派,則其學之相近可知。今之《關尹子》,多闡佛理,又雜以陰陽之說。并有龍虎、嬰兒、蕊女、金樓、絳宮、寶鼎、紅爐等名。蓋融合后世之道家言及佛說而成者。其文亦似佛經,全不類先秦古書。凡作偽書,無如此不求似者。蓋其意非欲偽古,真是借題古書之名,使人易于寓目耳。
道家偽書,又有《鬻子》。案《漢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注曰:“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小說家又有《鬻子》說十九篇,注曰:“后世所加。”《隋志》:道家,《鬻子》一卷,小說家無。《舊唐志》,小說家有,道家無。《新唐志》同《隋志》。今本凡十四篇,卷首載唐永徽四年華州縣尉逢行硅進表。各篇標題,皆冗贅不可解。又每篇皆寥寥數語,絕無精義。《列子》之《天瑞》《黃帝》《力命》三篇,各載《鬻子》之言一條。《賈子·修政下》,亦載文王等問于鬻子事七章。此書皆未采及,偽書之極劣者也。
《漢志》:《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今本《文子》,多襲《淮南》,亦取《莊子》《呂覽》,多淺鄙之言。引《老子》處,尤多誤解,決為后世偽書。又非《漢志》所謂依托者矣。
此外諸家,或名氏僅見他書,學術宗旨,更無可考,今皆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