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謂形色名聲,為可以得物之情,亦惟能得其形跡,而合諸物而成之共相,不可知也。《則陽》篇曰:“少知問于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系于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小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理者分形,道者共相,合馬之百體,人能知為馬;合殊理之萬物,人不能知為道,以其一有形,一無形;一體小而系于前,一則不能遍察也。
然則人之所謂知者,皆強執一見而自以為是耳,所謂“隨其成心而師之”也。若去此成心,則已空洞無物。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猶今日適越而昔至”,言其無是理也。(名家之“今日適越而昔來”,別是一理,見后。此則隨俗為解,以為必無之義,蓋此本成語,名家反其意以顯名理,莊生則隨俗用之也)
是非既不可知,故辯論之勝負,全與是非無涉。《齊物論》曰:“使我與若辯,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蓋世既無一人能真知他人,自無一人能判定他人之是非者,顧執一己之是非,而欲強天下以從我,無怪其徒滋紛擾也。然執一己之是非,以為天下之公是非不可,而在一定標準之下,而曰:我之是非如是,則固無不可。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故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秋水》)
天下既無是非矣,復事學問何為?曰:不然,摧邪所以顯正。莊生之齊是非,正以執一己之是非,以為天下之公是非者,貽害甚烈,故欲辭而辟之耳。知一己之是非,不可以為天下之公是非,則能隨順萬物,使萬物各得其所;而己之所以自處者,亦得其道矣。《秋水》篇:北海若語河伯以齊是非之旨。河伯詰之曰:“然則何貴于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知道者必達于理”,謂明于原理,則能知事物之真相。“達于理者必明于權”,言能知事物之真相,則能知其處置之方也。解牛者“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養生主》);養虎者“時其饑飽,達其怒心”(《人間世》),正是此旨。《則陽》篇:“長梧封人謂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蕓而滅裂之,則其實亦滅裂而報予。”強執一己之是非,而施諸天下,終必召鹵莽滅裂之報,正由其不知道,不明理,故不達權,以至于是也。
此皆莊周之治術也。至其自處之方,則在于順時而安命。蓋自然之力甚大,吾固無從與之抗;不能與抗,而強欲抗之,則徒自尋煩惱而已。《大宗師》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又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惟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皆極言自然力之不可抗也。自然力既不可抗,則惟有委心任運,聽其所之。故曰:“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夫一切聽其自然,似不足避禍而得福者。然所謂禍福者,本非身外實有此境,乃吾心自以為福,以為禍耳。《庚桑楚》篇所謂:“寇莫大于陰陽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心茍泯乎禍福之見,則禍已不待去而去,禍去即得福矣。故“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為莊周所謂養生之主。
執偽是非以為真是非,而遂至于禍天下者,可舉實事為證。(此原未必實事。然造作寓言者,必察社會之情形可有此事,而后從而造之。故寓言之作,雖謂與實事無別,亦無不可也)《則陽》篇曰:柏矩“之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后睹所病;貨財聚,然后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于誰責而可乎?”此節所言,見得世俗所謂功罪者,皆不足以為功罪,而強執之以賞罰人,其冤酷遂至于此,此則齊是非之理,不可以不明審矣。《膚篋》篇曰:“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尤為說得痛快。蓋竊仁義之名,以行不仁不義之實,正惟不仁不義者而后能之。是則仁義之立,徒為能行仁義者加一束縛,更為不仁不義之人,資之利器耳。是以仁義為藥,對治不仁不義之病,絲毫未能有效,且因藥而加病也。夫必世有不仁不義之事,而后仁義之說興;非仁義之說既興,而世乃有不仁不義之事。故謂立仁義之說者,導人以為不仁不義,立仁義之說者,不任受怨也。然以仁義之名,對治不仁不義之病,只限于其說初立之一剎那頃。(即尚未為不仁不義者所竊之時)此一剎那頃既過,即仁義之弊已形,執之即轉足為病。故曰:“仁義者,先王之蘧廬,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然世之知以仁義為蘧廬者鮮矣。已陳舊之道德,古今中外之社會,殆無不執之以致禍者。此則莊生之所以瘏口嘵音,欲齊是非以明真是非也。
第四節 列子
《漢志》有《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莊子,莊子稱之。”今本出于晉張湛。湛《序》謂其祖得之外家王氏,則王弼之徒也。此書詞旨,多平近不似先秦古書處。篇中屢及周穆王西游事,皆與《山海經》《穆天子傳》等相符。又有西極幻人之說,明系魏、晉后人語。(《山海經》為古方士之書,見第九章。其中又有漢以后人,以所知域外地理羼人者。《穆天子傳》亦此類。世多以其言地理與實際相合而信之,殊不知此正其偽造之據也。西極幻人,即漢世之黎軒眩人,見《漢書·西域傳》)此書為湛所偽造,似無可疑。然必謂其絕無根據,則亦不然。今此書內容,與他古書重復者正多。汪繼培謂“原書散佚,后人依采諸子,而稍附益之”,最為得實。湛《序》云:“所明往往于佛經相參,大同歸于老、莊。屬辭引類,特于《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多稱其言。”即湛自道其依采附益之供狀也。
此書蓋佛教初輸入時之作。然作者于佛家宗旨,并未大明,故所言仍以同符老、莊者為多,與《莊子》尤相類。《莊子》書頗難讀,此書辭意俱較明顯,以之作《莊子》參考書最好。徑認為先秦古書固非,謂其徹底作偽,全不足觀,亦未是也。
魏、晉人注釋之哲學書,具存于今者有三:(一)王弼之《易注》;(二)郭象之《莊子注》;(三)即此書也。而此書尤易看,看此三種注,以考魏、晉人之哲學,亦良得也。
今此書凡八篇。第一篇《天瑞》,第五篇《湯問》,乃書中之宇宙論。言宇宙為人所不能知,極端之懷疑論也。第二篇《黃帝》,言氣無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不牽于情而任氣,則與物為一,而物莫能害。第三篇《周穆王》,言真幻無異。第四篇《仲尼》,言人當忘情任理。此等人生觀,亦與《莊子》相同。其發揮機械論定命論最透徹者,為《力命》《說符》二篇,其理亦皆莊生書中所已有,特莊生言之,尚不如此之極端耳。古代哲學,方面甚多,而魏、晉獨于此一方面,發揮十分透徹,亦可知其頹廢思想之所由來也。《楊朱》一篇,下節論之。
第五節 楊朱
楊朱之事,散見先秦諸子者,大抵與其學說無涉,或則竟系寓言。惟《孟子》謂“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當系楊朱學術真相。孟子常以之與墨子并辟,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謂“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則其學在當時極盛。今《列子》中有《楊朱》一篇,述楊子之說甚詳。此篇也,。或信之,或疑之。信之者如胡適之,謂當時時勢,自可產生此種學說。疑之者如梁任公,謂周、秦之際,決無此等頹廢思想。予謂二說皆非也。楊朱之學,蓋仍原出道家。道家有養生之論,其本旨,實與儒家修齊治平,一以貫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極,遂至流于狹義之為我與頹廢,所謂作始也簡,將畢也巨,此學問所以當謹末流之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