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曰:讀古書固宜嚴別真偽,諸子尤甚。然近人辨諸子真偽之術,吾實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術,大要有二:(一)據書中事實立論,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斷為偽。如胡適之摘《管子·小稱》篇記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立政》篇辟寢兵兼愛之言,為難墨家之論是也。(二)則就文字立論。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名,謂為戰國人語;又或以文字體制之古近,而辨其書之真偽是也。予謂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專恃。何則?子為一家之學,與集為一人之書者不同。故讀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時人語,忽為戰國人之言,而疑其書之出于偽造。猶之讀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論,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今其書之存者,大抵治其學者所為,而其纂輯,則更出于后之人。亡佚既多,輯其書者,又未必通其學。不過見講此類學術之書,共有若干,即合而編之,而取此種學派中最有名之人,題之曰某子云耳。然則某子之標題,本不過表明學派之詞,不謂書即其人所著。與集部書之標題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書中記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詞之古近錯出,固不足怪。至于諸子書所記事實,多有訛誤,此似誠有可疑。然古人學術,多由口耳相傳,無有書籍,本易訛誤;而其傳之也,又重其義而輕其事。如胡適之所摘莊子見魯哀公,自為必無之事。然古人傳此,則但取其足以明義;往見者果為莊子與否,所見者果為魯哀公與否,皆在所不問。豈惟不問,蓋有因往見及所見之人,不如莊子及魯哀公之著名,而易為莊子與魯哀公者矣。然此尚實有其事。至如孔子見盜跖等,則可斷定并其事而無之。不過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議論,乃托之孔子、盜跖耳。此則所謂寓言也。此等處,若據之以談史實,自易謬誤。然在當時,固人人知為寓言。故諸子書中所記事實,乖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書,仍皆信而傳之。胡適之概斷為當時之人,為求利而偽造,又譏購求者之不能別白,亦未必然也。說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傳五千言,設使果出老子,則其書中偏將軍上將軍,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傳者乃以戰國時之名易之,此如今譯書者,于書中外國名物,易之以中國名物耳,雖不免失真,固與偽造有別也。又古人之傳一書,有但傳其意者,有兼傳其詞者。兼傳其詞者,則其學本有口訣可誦,師以是傳之徒,徒又以是傳之其徒,如今瞽人業算命者,以命理之書,口授其徒然。此等可傳之千百年,詞句仍無大變。但傳其意者,則如今教師之講授,聽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傳之其徒,則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傳后,其說雖古,其詞則新矣。故文字氣體之古近,亦不能以別其書之古近也,而況于判其真偽乎?明于此,則知諸子之年代事跡,雖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鑿求。若更據諸子中之記事,以談古史,則尤易致誤矣。諸子中之記事,十之七八為寓言;即或實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據;彼其意,固亦當作寓言用也。據此以考事實,茍非十分謹慎,必將治絲益棼。今人考諸子年代事跡者,多即以諸子所記之事為據。既據此假定諸子年代事跡,乃更持以判別諸子書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總由不知子與集之異,太重視用作標題之人而已。
以上皆《論讀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學純,而后世之學駁。凡先秦之學,皆后世所謂專門(此謂專守一家之說,與今所謂專治一科之學者異義);而后世所謂通學,則先秦無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學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質而有所偏主,固勢不能無。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恒有。然此必深奧難明之理,介于兩可之間者為然。若他家之學,明明適用于某時某地,證據確鑿者,則即門戶之見極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筆抹殺之談。此群言淆亂,所以雖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嘗無準也。惟此亦必各種學問,并行于世者已久,治學之士,于各種學問,皆能有所見聞而后可。若學問尚未廣布,欲從事于學者,非事一師,即無由得之;而所謂師者,大抵專主一家之說,則為之弟子者,自亦趨于暖姝矣。先秦之世,學術蓋尚未廣布,故治學者,大抵專主一家。墨守之風既成,則即有兼治數家者,亦必取其一而棄其余。墨子學于孔子而不說,遂明目張膽而非儒;陳相見許行而大說,則盡棄其所受諸陳良之學,皆是物也。此雜家所以僅兼采眾說,而遂足自成為一家也。(以當時諸家皆不能兼采也。若在后世,則雜家遍天下矣)
職是故,治先秦之學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則?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凡所纂輯,率皆出于后之人。(張孟劬嘗以佛家之結集譬之)欲從其書中,搜尋某一人所獨有之說,幾于無從措手;而一家之學,則其言大抵從同。故欲分別其說屬于某人甚難,而欲分別其說屬于某家則甚易。此在漢世,經師之謹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諸儒,搜輯已佚之經說,大抵恃此也。(試讀陳氏父子之《三家詩遺說考》《今文尚書經說考》,即可見之)故治先秦之學者,無從分人,而亦不必分人。茲編分論,均以家為主。一書所述,有兼及兩家者,即分隸兩家之下(如《墨子》中論名學者,即歸入名家之中),諸子事跡,但述其可信者;轉于其書之源流真偽,詳加考證焉,亦事所宜然也。
第六章 道家
第一節 總論
道家之學,《漢志》云:“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實為道家最要之義。《禮記·學記》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其所言者,為君人南面之學可知。而其下文云:“學無當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清虛以自守”之注腳。世惟不名一長者,乃能兼采眾長;亦惟不膠一事者,乃能處理眾事。故欲求用人,必先無我。司馬談稱道家之善曰:“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又曰:“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蓋謂此也。至于卑弱以自持,則因古人認宇宙之動力為循環之故。《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此言宇宙之本,惟是動力,而其動之方向為循環也。惟自然力之方向為循環,故凡事無不走回頭路者,而盛強絕不足恃。故曰“反者道之動”,又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又曰“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也。夫如是,故有禍福倚伏之義。故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此蓋觀眾事而得其會通,而知柔弱者可以久存,剛強者終必挫折,遂乃立為公例。所謂歷記成敗存亡禍福者也。內“清虛以自守”,外“卑弱以自持”,“君人南面之術”,盡于此矣。此《漢志》所謂“秉要執本”者也。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隱》云:“藏室史,乃周藏書室之史也。”又《張蒼傳》:“老子為柱下史,蓋即藏室之柱下,因以為官名。”又《張丞相列傳》:“秦時為御史,主柱下方書。”《集解》:“如淳曰:方,版也,謂書事在版上者也。秦以上置柱下史,蒼為御史,主其事。”《索隱》:“周、秦皆有柱下史,謂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為周柱下史。今在秦代亦居斯職。”案《漢書·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掌副丞相。有兩丞,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如《索隱》言,藏室柱下為一官,實即御史,則老子所居,似即中丞之職。然此語殊難定。《史記·蕭相國世家》云:“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此圖書,即《漢表》所謂圖籍,指地圖戶籍言。蓋何之所收止是,其所謂秘書者,則委而去之矣。然《漢志》所謂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者,實當在秘書之中也。竊疑藏室所藏,正是此物。所謂道德五千言者,實藏室中之故書,而老子著之竹帛者耳。(參看下節)今姑弗論此,而道家出于史官之說,則信而有征矣。丞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而御史大夫,掌副丞相,皆總攬全局,與他官之專司一事者不同。其能明于君人南面之術,固其所也。
職是故,道家之學,實為諸家之綱領。諸家皆專明一節之用,道家則總攬其全。諸家皆其用,而道家則其體。《漢志》抑之儒家之下,非也。今分論諸家,以道家為首。
第二節 老子
道家之書,傳于今者,以《老子》為最古。《漢志》所著錄者,有《黃帝四經》《黃帝銘》《黃帝君臣》《雜黃帝》《力牧(黃帝相)》《伊尹》《辛甲(紂臣)》《周訓》《太公》《鬻子》,皆在《老子》前。然多出于依托。今《列子·天瑞》篇引《黃帝書》二條,黃帝之言一條,《力命》篇亦引《黃帝書》一條。《天瑞》篇所引,有一條與《老子》書同,余亦極相類。今《老子》書辭義甚古(全書皆三四言韻語;間有散句,蓋后人所加;與東周時代之散文,截然不同。一也。書中無男女字,但稱牝牡,足見其時之言語,尚多與后世殊科。二也);又全書之義,女權皆優于男權,俱足征其時代之早。吾謂此書實相傳古籍,而老子特著之竹帛,或不誣邪?其書出于誰某不可知(亦不必成于一人),然必托諸黃帝,故漢時言學術者,恒以黃、老并稱也。(黃老之學,后來為神仙家所附會,乃有疑黃非黃帝,老非老子者,非也。參看第十五章附錄三自明。《論衡·自然》篇:“黃者黃帝也,老者老子也”,此《漢書》所謂黃、老者,即黃帝、老子之確證)《史記》云:“老子,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漢苦縣,今河南鹿邑縣。地本屬陳,陳亡乃入楚,或以《史記》楚人之言,遂斷老子為南方之學,與孔子北方之學相對,則大非。(此說始于日本人,梁任公《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引之。襲其說者頗多。柳翼謀已辨之矣)姑無論苦縣本非楚地;即謂老子為楚人,而其所學,為托諸黃帝之學,其必為北方之學可知。《史記》云:“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此關或以為函關,或以為散關,難定;要未必南行之關。即謂為南行之關(或以令尹為楚官名,有此推測。然古人著書,多以后世語道古事;亦多以作者所操之語易本名。此等處,皆難作誠證也),而老子學成而后南行,亦與其所著之書無涉也。孔子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此南方指中國,北方指北狄言,非以江河流域對舉也。春秋時河域之國,曷嘗有“衽金革,死而不厭”之俗?吳、楚皆稱慓悍,又曷嘗能“寬柔以教,不報無道”邪?
老子行事,不甚可考,惟孔子問禮于老子,古書多載之。《禮記·曾子問》,載老聃之言數條,皆涉禮事,足為孔子問禮之一證。或以《老子》書上道德而賤仁義,尤薄禮,因疑此老聃與作五千言者非一人,亦非。知禮乃其學識,薄禮是其宗旨,二者各不相干。猶明于法律者,不必主任法為治,且可尊禮治而薄法治也。不然,古書載此事,何不曰問道,而皆曰問禮邪?《史記》云:“莫知其所終”,而《莊子·養生主》篇,明載老聃之死。或老子事跡,史公有不備知;或《莊子》書為寓言,難定。要《史記》之意,必非如后世神仙家之所附會,則可斷也。下文又云:“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復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此百余言,乃后人記識之語,混入本文者。他不必論,“世莫知其然否”六字,即一望而知其非西漢人文義矣。(古書為魏、晉后信道教者竄亂亦頗多。《史記·自序》,載其父談《論六家要指》,末曰:“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與上文全不相涉,亦信神仙者記識之語,混入本文者也)
《史記》云:老子著書五千余言,與今書字數大略相合。此書古代即多引用闡發之者,其辭句皆略與今本同(近人楊樹達輯《老子古義》一書,極可看),可知今書必多存舊面目。故老子之行事,可征者甚鮮,面其書則甚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