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易
言《易》之書，不外理、數(shù)兩派。漢之今文家，言理者也；今文別派京氏，及東漢傳古文諸家，言數(shù)者也。晉王弼之學，亦出漢古文家，然舍數(shù)而言理，宋邵雍、劉牧之徒，則又舍理而求諸數(shù)；唯程頤言理不言數(shù)。古今易學之大別，如此而已。
漢今文《易》立于學官者四家，施、孟、梁丘及京氏是也。《漢書·儒林傳》謂“要言《易》者，本之田何”。據(jù)傳所載：田何傳王同、周王孫、丁寬、齊服生。王同傳楊何，（即司馬談所從受《易》者；見《太史公自序》）丁寬傳田王孫，田王孫傳施讎、孟喜、梁丘賀。授受分明，本無異派也。然《傳》又云：“丁寬至洛陽，復從周王孫受古誼。”周王孫與寬，同學于田何，安所別得古誼，而寬從受之，已不免矛盾矣。《賀傳》又云：“從京房受《易》。房者，楊何弟子也。房出為齊郡太守，賀更事田王孫。”《房傳》云：“受《易》梁人焦延壽。焦延壽云：嘗從孟喜‘問《易》。房以為延壽《易》即孟氏學。翟牧白（生孟喜授《易者》）不肯，皆曰：非也。’”則糾紛彌甚。按《喜傳》：“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同門梁丘賀，疏通證明之，曰：田生絕于施讎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博士缺，眾人共薦喜，上聞喜改師法，遂不用喜。”則喜蓋首為異說，以變亂師法者。然《京房傳》言：“成帝時劉向校書，考《易》說，以為諸家皆祖田何。楊叔、丁將軍，大誼略同；唯京氏為異黨。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相與同。”則又似孟氏之學，本無異說，而為京房所依托者。今按京氏易學，專言災異，實出于中葉以后；丁寬當景帝時，安得有此？劉向謂為偽托，說蓋可信。梁丘賀初學于京氏，丁寬更問于田王孫，蓋亦造作之詞也。漢古文《易》傳于后者為費氏，《傳》云：“《費氏易》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jīng)。”則其學亦應舉大誼，不雜術(shù)數(shù)。然鄭玄、荀爽，皆傳《費氏易》者，其學顧多言象數(shù)，實與京氏為同黨。何哉？蓋古文《易》又有高氏。高氏亦無章句，而傳言其專言陰陽災異，正與京氏同。蓋漢初《易》家，皆僅舉大誼，不但今文如此，即初出之《費氏古文》，亦尚如此。其后術(shù)數(shù)之學浸盛，乃一切附會經(jīng)義；不徒今文之京氏然，即古文之高氏亦然矣。東漢傳《費氏易》者，蓋特用其古文之經(jīng)。（《漢志》云：“劉向以中古文《易經(jīng)》校施、孟、梁丘經(jīng)，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jīng)與古文同。”）當時蓋有費氏經(jīng)優(yōu)于施、孟、梁丘經(jīng)之說。至其說，則久非費氏之舊。此所以王弼亦治《費氏易》，而其說顧與鄭、荀諸家，判然不同也。《孟易》嫡傳，厥唯虞氏。然《三國志·虞翻傳》注載翻奏，謂“前人通講，多玩章句；雖有秘說，于經(jīng)疏闊”。此實虞氏叛孟氏之明證。今所傳《孟氏易》說，蓋亦非孟氏之舊矣。
東漢易學，至王弼而一變。弼學亦出費氏，然與鄭、荀等大異，能舉漢人象數(shù)之說，一掃而空之。蓋還費氏以《彖》《象》《系辭》說經(jīng)之舊，不可謂無廓清摧陷之功也。自是以后，鄭、王之學并行，大抵河北主鄭，江南行王。至唐修《五經(jīng)正義》用王氏，而《鄭易》亦亡。唐李鼎祚作《周易集解》，獨不宗王，而取漢人象數(shù)之說，所搜輯者三十余家。后人得以考見漢《易》者，獨賴此書之存而已。
至于宋代，則異說又興，宋儒言《易》，附會圖、書。其學實出陳摶，而又分二派：（一）為劉牧之《易數(shù)鉤隱》，以九為《河圖》，十為《洛書》。（二）為邵雍，說正相反。后邵說盛行，而劉說則宗之者頗希。程頤獨指邵說為《易》外別傳；所著《易傳》，專于言理。朱子學出于頤，所作《易本義》，亦不涉圖學，而卷首顧附以《九圖》，王懋竑謂考諸《文集》《語類》，多相抵牾，疑為后人依附。然自此圖附于《本義》后，圖、書之學，又因之盛行者數(shù)百年。至于明末，疑之者乃漸多。至清胡渭作《易圖明辨》，而圖、書為道家之物，說乃大明。（疑圖、書者始于元陳應潤。應潤著《爻變義蘊》，始指先天諸圖為道家修煉之術(shù)。明、清之際，黃宗羲著《易學象數(shù)論》，宗羲弟宗炎著《圖書辨惑》，毛奇齡著《圖書原舛編》，而要以胡氏書為最詳核。以此書與惠棟之《明堂大道錄》并讀，頗可考見古今術(shù)數(shù)之學之大略也）自此以后，漢《易》大興，舍宋人之象數(shù)，而言漢人之象數(shù)矣。
從來治《易》之家，言理者則詆言數(shù)者為誣罔，言數(shù)者則詆言理者為落空。平心論之，皆非也。漢儒《易》說，其初蓋實止傳大義；陰陽災異之說，不論今古文，皆為后起；已述如前。宋人之圖，實出道家；在儒家并無授受；經(jīng)清儒考證，亦已明白。然謂漢初本無象數(shù)之說，圖、書亦無授受之征，則可；謂其說皆與《易》不合，則不可。西諺云；“算賬只怕數(shù)目字。”漢、宋象數(shù)之說，果皆與《易》無關(guān)，何以能推之而皆合乎？參看論《淮南子》。蓋古代哲學，導源宗教，與數(shù)、術(shù)本屬一家。其后孔門言《易》，庸或止取大義。然為三代卜筮之書之《易》，則因未嘗不通于數(shù)術(shù)。吾儕今日，原不必執(zhí)言但考孔門之《易》，而不考三代卜筮之舊《易》，且亦不能斷言孔門之《易》，決不雜象數(shù)之談；即謂孔門之《易》不雜象數(shù)，而數(shù)顯易征、理藏難見，今者《易》義既隱，亦或因數(shù)而易明也。然則象數(shù)之說，在易學雖非正傳，固亦足資參證矣。唯此為專門之學，非深研古代哲學者，可以不必深究。
《易》為誰作，及其分篇若何，頗有異說。《漢志》：“《易經(jīng)》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師古曰：“《上下經(jīng)》及《十翼》，故十二篇。”《十翼》者：《易正義》云：“《上下彖》《上下象》《上下系》《文言》《說卦》《序卦》《雜卦》”是也。然《法言·問神》，謂“《易》損其一”；《論衡·正說》，謂孝宣時河內(nèi)女子得《逸易》一篇；《隋志》亦述其事，而又云得三篇。按今《系辭》中屢有“系辭”字，皆指《卦辭》《爻辭》言之。《太史公自序》引今《系辭》之文，謂之《易大傳》，據(jù)《釋文》、王肅本《系辭》實有“傳”字。今《系辭》中多有“子曰”字，明系后學所為，王肅本是也。《說卦》《序卦》《雜卦》蓋亦非漢初所有，故《隋志》以為三篇后得。然則今本以卦、爻辭及彖、象合為上下二篇，蓋實漢師相傳舊本。《漢志》謂施。孟、梁丘經(jīng)即十二篇，其說蓋誤。志載各家《易傳》皆二篇，（唯丁氏八篇，亦與十二篇不合）施、孟、梁丘《章句》，亦皆二篇，亦其一證也。然自東漢以后，皆以分十二篇者為古本。（《三國志·高貴鄉(xiāng)公紀》：博士淳于俊謂鄭氏合彖、象于經(jīng)）宋呂祖謙如其說，重定之。朱子作《本義》，即用其本。明時修《五經(jīng)大全》，以《本義》析入《程傳》。后士子厭《程傳》之繁，就其本刊去《程傳》，遂失《本義》原次。清修《周易折中》，用宋咸淳吳革刻本，仍分為十二篇焉。
伏羲“畫卦”，見于《系辭》，故無異說。至“重卦”，則說者紛紛。王弼以為伏羲自重，鄭玄以為神農(nóng)，孫盛以為夏禹，史遷以為文王；《卦辭》、《爻辭》，鄭學之徒，以為文王作；馬融、陸績之徒，以《卦辭》為文王、《爻辭》為周公作。至《十翼》則并以為孔子作，無異論。并見《正義八論》。今按《系辭》為傳，《說卦》等三篇后得，已見前。既云后得，則必不出孔子。《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序”之云者，“次序”之謂，猶上文所謂“序書傳”，初不以為自作。《漢志》乃云：“孔氏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與以《卦辭》《爻辭》為文王、周公作者，同一無確據(jù)而已。要之《易》本卜筮之書，其辭必沿之自古，縱經(jīng)孔子刪訂，亦不必出于自為；疑事無質(zhì)，不必鑿言撰造之人可也。《周禮》：“大卜三易：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杜子春以《連山》為伏羲，《歸藏》為黃帝。鄭玄則謂：“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然鄭以卦、爻辭并為文王作，則不以《連山》《歸藏》為有辭也。
讀《易》之法，可分精、粗二者言之。若求略通《易》義，可但觀《王注》《程傳》，以《易》本文與周秦諸子，互相鉤考。（可用惠氏《易微言》之法）若求深造，則象數(shù)之說，亦不可不通。說已見前。唯仍須與哲學之義不背，不可墜入魔障耳。清儒治漢《易》者，以元和惠氏為開山，武進張氏為后勁；江都焦氏，則為異軍蒼頭。初學讀《易》者，即從此三家入手可也。漢儒《易》學，自唐修《五經(jīng)正義》后久微。惠氏乃以李鼎祚《集解》為主，參以他種古書，一一輯出。其書有《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漢學》八卷，《易例》二卷。《九經(jīng)古義》中，涉《易》者亦不少。《明堂大道錄》一書，實亦為《易》而作；《書目答問》，入之禮家，非也。（惠氏書多未成，《周易述》一種，其弟子江藩有《補》四卷）漢儒《易》學，各有家法。惠氏搜輯雖勤，于此初未能分別。至張氏乃更有進。張氏之書，有《周易虞氏義》九卷，《虞氏消息》二卷，《易禮》二卷，《易事》二卷，《易言》二卷，《易候》一卷，又有《周易鄭氏義》二卷，《荀氏九家義》一卷，《易義別錄》十四卷；始分別諸家，明其條貫，而于虞氏尤詳；亦以《集解》存諸家說，本有詳略之不同也。焦氏書曰《周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釋》十二卷，《易圖略》八卷。焦氏不墨守漢人成說，且于漢儒說之誤者，能加以駁正；《通釋》一書，自求條例于《易》，立說亦極精密，誠精心之作也。予謂三家書中，惠氏之《明堂大道錄》，及其《周易述》中所附之《易微言》，及焦氏之《易通釋》三種，尤須先讀。《明堂大道錄》，舉凡古代哲學，與術(shù)數(shù)有關(guān)之事，悉集為一編；可作古代宗教哲學史讀，讀一過，則于此學與古代社會，究有何等關(guān)系，已可了然。《易微言》將《易經(jīng)》中哲學名詞，一一逐條抄出，更附以他種古書，深得屬辭比事之法。《易通釋》則統(tǒng)合全書，求其條例，皆治學最善之法也。學者循其門徑，不第可以讀《易》，并可讀古代一切哲學書矣。
六、春秋
《春秋》一書，凡有“三傳”。昔以《公羊》《谷梁》為今文，《左氏》為古文。自崔適《春秋復始》出，乃考定《谷梁》亦為古文。
《春秋》之記事，固以《左氏》為詳；然論大義，則必須取諸《公羊》。此非偏主今學之言也。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若如后儒之言，《春秋》僅以記事，則《孟子》所謂義者，安在哉？太史公曰：“《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今《春秋》全經(jīng)，僅萬七千字，安得云數(shù)萬？且若皆作記事之書讀，則其文相同者，其義亦相同。讀毛奇齡之《春秋屬辭比事表》，已盡《春秋》之能事矣，安得數(shù)千之指乎？《春秋》蓋史記舊名。（韓起適魯，見《易象》與《魯春秋》，見左昭二年。孟子曰：“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而《晉語》：司馬侯謂羊舌肸習于《春秋》，《楚語》：申叔論傳太子，曰：教以春秋。蓋《乘》與《梼杌》為列國異名，而《春秋》則此類書之通名也。《墨子》載《周春秋》記杜伯事，《宋春秋》記囗觀辜事，《燕春秋》記莊子儀事，亦皆謂之《春秋》）孔子修之，則實借以示義。《魯春秋》之文，明見《禮記·坊記》。孔子修之，有改其舊文者，如莊七年“星隕如雨”一條是也；有仍而不改者，如昭十二年“納北燕伯于陽”一條是也。故子女子曰：“以《春秋》為《春秋》。”閔元年。《傳》曰：“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定元年。封建之時，文網(wǎng)尚密，私家講學，尤為不經(jīng)見之事；況于非議朝政、譏評人物乎？圣人“義不訕上，知不危身”，托魯史之舊文，傳微言于后學，蓋實有所不得已也，曷足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