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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20)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2770字
  • 2016-11-02 16:27:53

第五,精研一史跡之心的基件——曷為每一史跡必須認取其“人格者”耶?凡史跡皆人類心理所構成,非深入心理之奧以洞察其動態,則真相未由見也。而每一史跡之構成心理,恒以彼之“人格者”為其聚光點。故研究彼“人格者”之素性及其臨時之沖動斷制,而全史跡之筋脈乃活現。此種研究法,若認定彼“人格者”為一人或數人,則宜深注意于其個人的特性。因彼之特性非惟影響于彼個人之私生活,而實影響于多數人之公生活。例如凡爾賽條約,論者或謂可以為將來世界再戰之火種;而此條約之鑄一大錯,則克里曼梭、勞特佐治、威爾遜三人之性格及頭腦,最少亦當為其原因之一部;故此三人特性之表現,其影響乃及于將來世界也。又如袁世凱,倘使其性格稍正直或稍庸懦,則十年來之民國局面或全異于今日,亦未可知;故袁世凱之特性,關系于其個人運命者猶小,關系于中國人運命者甚大也。史家研究此類心理,最要者為研究其吸射力之根源。其在圣賢豪杰,則觀其德量之最大感化性,或其情熱之最大摩蕩性。其在元兇巨猾,則觀其權術之最大控弄性,或觀其魔惡之最大誘染性。從此處看得真切,則此一團史跡之把鼻,可以捉得矣。

其在“多數的人格者”之時,吾儕名之曰民族人格,或階級人格,黨派人格。吾儕宜將彼全民族全階級全黨派看作一個人,以觀察其心理。此種“人格者”以其意識之覺醒,覘其人格之存在;以其組織之確立,覘其人格之長成;以其運動之奮迅,覘其人格之擴大;以其運動之衰息,組織之渙散,意識之沈睡,覘其人格之萎病或死亡。愛爾蘭人成一民族的人格,猶太人未能,猶太人民族建國的意識不一致也。歐美勞工,成一階級的人格,中國未能,中國勞工并未有階級意識也。中國十年來所謂政黨,全不能發現其黨派的人格,以其無組織,且無運動也。治西洋史者,常以研究此類集團人格的心理為第一義;其在中國,不過從半明半昧的意識中,偶睹其人格的胎影而已。研究史之心的基件,則正負兩面,皆當注意凡“人格者”無論為個人為集團,其能演成史跡者,必其人格活動之擴大也。其所以能擴大之故,有正有負:所謂正者,活動力昂進,能使從前多數反對者或懷疑者之心理皆翕合于我心理。在歐美近代,無論政治上,宗教上,學藝上,隨處皆見此力之彌滿。其在中國,則六朝唐之佛教運動,最其顯列。次則韓歐等之古文學運動,宋明兩代之理學運動,清代之樸學運動,及最近之新文化運動,皆含此意。惟政治上極闕如,清末曾國藩、胡林翼等略近之,然所成就殊少;現代所謂政黨,其方向則全未循此以行也。所謂負者,利用多數人消極茍安的心理,以圖自己之擴大。表面上極似全國心理翕聚于此一點,實則其心理在睡眠狀態中耳。中國二千年政治界之偉物,大率活動于此種心理狀態之上,此實國民心理之病征也。雖然,治史者不能不深注意焉;蓋中國史跡之所以成立,大半由是也。

第六,精研一史跡之物的基件——物的基件者,如吾前所言:“物的運動不能與心的運動同其速率。”倘史跡能離卻物的制約而單獨進行,則所謂“烏托邦”“華藏世界”者,或當早已成立。然而在勢不能爾爾。故心的進展,時或被物的勢力所堵截而折回;或為所牽率而入于其所不豫期之歧路;直待漸達心物相應的境界,然后此史跡乃成熟物者何?謂與心對待的環境。詳言之,則自然界之狀況,以及累代遺傳成為固形的之風俗,法律,與夫政治現象,經濟現象,乃至他社會之物的心的抵抗力,皆是也。非攻寢兵之理想,中外賢哲倡之數千年,曷為而始終不得實現?辛亥革命,本懸擬一“德謨克拉西”的政治以為鵠,曷為十年以來適得其反?歐洲之社會主義,本濫觴于百年以前,曷為直至歐戰前后乃始驟盛?物的基件限之也。假使今之日本移至百年以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滿洲之入主中國;假使袁世凱生在千數百年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曹操、司馬懿之有天下;然而皆不能者,物的基件限之也。吾前屢言矣:“凡史跡皆以‘當時’‘此地’之兩觀念而存在。”故同一之心的活動,易時易地而全異其價值,治史者不可不深察也。

第七,量度心物兩方面可能性之極限——史之開拓,不外人類自改變其環境質言之,則心對于物之征服也。心之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物之被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通無窮的宇宙為一歷史,則此極限可謂之無。若立于“當時”“此地”的觀點上,則兩者俱有極限明矣。在雙極限之內,則以心的奮進程度與物的障礙程度強弱比較,判歷史前途之歧向。例如今日中國政治,若從障礙力方面欲至于恢復帝制,此其不可能者也;若從奮進力方面欲立變為美國的德謨克拉西,亦其不可能者也。障礙力方面之極限,則可以使惰氣日積,舉國呻吟憔悴,歷百數十年,甚者招外人之監督統治。奮進力方面之極限,則可以使社會少數優秀者覺醒,克服袁世凱之游魂,在“半保育的”政策之下,歷若干年,成立多數政治。史家對于將來之豫測,可以在此兩可能性之大極限中,推論其果報之極限。而予國民以一種暗示,喚醒其意識而使知所擇,則良史之責也。

第八,觀察所緣——有可能性謂之因,使此可能性觸發者謂之緣。以世界大戰之一史團而論,軍國主義之猖獗,商場競爭之酷劇,外交上同盟協商之對抗……等等,皆使大戰有可能性,所謂因也;奧儲被刺,破壞比利時中立,潛艇無制限戰略……等等,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以辛亥革命之一史團而論,國人種族觀念之郁積,晚清政治之腐惡及威信之失墜,新思潮之輸入……等等,皆使革命有可能性,所謂因也。鐵路國有政策之高壓,瑞澄之逃遁,袁世凱之起用,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因為史家所能測知者,緣為史家所不能測知者。治史者萬不容誤緣為因,然無緣則史跡不能現,故以觀所緣終焉。

因果之義,晰言之當云因緣果報。一史跡之因緣果報,恒復雜幻變至不可思議。非深察而密勘之,則推論鮮有不謬誤者。今試取義和團事件為例,供研究者參考焉。

義和團事件之起,根于歷史上遺傳之兩種心理:其一,則排外的心理。此種心理,出于國民之自大性及自衛性,原屬人類所同然。惟中國則已成為畸形的發達,千年以來科舉策論家之尊王攘夷論,純然為虛囗的,非邏輯的。故無意識且不徹底的排外,形成國民性之一部。其二,則迷信的心理。因科學思想缺乏之故,種種迷信,支配民心之勢力甚大,而野心家常利用之以倡亂。自漢末之五斗米道,以迄明清間白蓮教匪等,其根株蟠積于愚民社會間者甚厚,乘間輒發。此兩種心理,實使義和團有隨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心的方面者也。

雖有此兩種心理,其性質完全為潛伏的;茍環境不宜于彼之發育,彼亦終無由自遂。然而清季之環境,實有以滋釀之。其一,則外力之壓迫。自鴉片戰爭以后,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其中天主教會在內地專橫,尤予一般人民以莫大之積憤。其二,則政綱之廢弛。自洪楊構亂以后,表面上雖大難削平,實際上仍伏莽遍地;至光緒間而老成凋謝,朝無重臣,國事既專決于一陰鷙之婦人,而更無人能匡救其失。在此兩種環境之下,實使義和團有當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境的方面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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