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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19)

文化愈低度,則“歷史的人格者”之位置,愈為少數所壟斷;愈進化則其數量愈擴大。其在古代,政治之汙隆,系于一帝王,教學之興廢,系于一宗師,則常以一人為“歷史的人格者”。及其漸進,而重心移于少數階級或宗派,則常以若干人之首領為“歷史的人格者”。及其益進,而重心益擴于社會之各方面,則常以大規模的團體之組織分子為“歷史的人格者”。例如波斯、馬基頓、羅馬帝國、阿剌伯諸史之全舞臺,幾為各該時代二三英雄所獨占;十九世紀歐洲諸國之歷史,常以貴族或中等階級各派之十數首領為主體,今后之歷史,殆將以大多數之勞動者或全民為主體,此其顯證也。由此言之,歷史的大勢,可謂為由首出的“人格者”以遞趨于群眾的“人格者”,愈演進愈成為“凡庸化”,而英雄之權威愈減殺。故“歷史即英雄傳”之觀念,愈古代則愈適用,愈近代則愈不適用也。

雖然,有兩義當注意焉:其一,所謂“首出的人格者”,表面上雖若一切史跡純為彼一人或數人活動之結果,然不能謂無多數人的意識在其背后。實則此一人或數人之個性,漸次浸入或鐫入于全社會而易其形與質。社會多數人或為積極的同感,或為消極的盲從,而個人之特性,浸假遂變為當時此地之民眾特性——亦得名之曰集團性或時代性,非有集團性或時代性之根柢而能表現出一史跡,未之前聞。例如二千年來之中國,最少可謂為有一部分屬于孔子個性之集團化。而戰國之政治界,可謂為商鞅個性之時代化;晚明之思想界可謂為王守仁個性之時代化也。如是,故謂“首出的人格者”能離群眾而存在,殆不可。其二,所謂“群眾的人格者”,論理上固為群中各分子各自個性發展之結果,固宜各自以平等的方式表顯其個性。然實際上其所表顯者,已另為一之集團性或時代性,而與各自之個性非同物,且尤必有所謂“領袖”者以指導其趨向執行其意思,然后此群眾人格乃得實現。例如吾儕既承認彼信奉共產主義之人人為一個合成的“人格者”,則同時不能不承認馬克思之個人與此“人格者”之關系,又不能不承認列寧之個人與此“人格者”之關系。如是,故謂“群眾的人格者”,能離首出者而存在,殆亦不可。

吾曷為向研究歷史之人嘵嘵陳此義耶?吾以為歷史之一大秘密,乃在一個人之個性,何以能擴充為一時代一集團之共性?與夫一時代一集團之共性,何以能寄現于一個人之個性?申言之,則有所謂民族心理或社會心理者,其物實為個人心理之擴大化合品,而復借個人之行動以為之表現。史家最要之職務,在覷出此社會心理之實體,觀其若何而蘊積,若何而發動,若何而變化,而更精察夫個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則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

歐美自近世以來,民眾意識亢進,故社會心理之表現于史者甚鮮明,而史家之覷出之也較易。雖然,亦由彼中史學革新之結果,治史者能專注重此點,其間接促起民眾意識之自覺力,抑非細也。中國過去之史,無論政治界思想界,皆為獨裁式,所謂積極的民眾意識者甚缺乏,毋庸諱言。治史者常以少數大人物為全史骨干,亦屬不得已之事。但有一義須常目在之者:無論何種政治何種思想,皆建設在當時此地之社會心理的基礎之上。而所謂大人物之言動,必與此社會心理發生因果關系者,始能成為史跡大人物之言動,非以其個人的資格而有價值,乃以其為一階級或一黨派一民族之一員的資格而有價值耳。

所謂大人物者,不問其為善人惡人,其所作事業為功為罪,要之其人總為當時此地一社會——最少該社會中一有力之階級或黨派中之最能深入社會閫奧,而與該社會中人人之心理最易互相了解者如是,故其暗示反射之感應作用,極緊張而迅速。例如曾國藩確能深入咸同間士大夫社會之閫奧,而最適于與此輩心理起感應作用;袁世凱確能深入清季官僚武人社會之閫奧,而最適于與彼輩心理起感應作用。而其效果收獲之豐嗇,一方面視各該社會憑藉之根柢何如,一方面又視所謂大人物者心理亢進之程度何如。據事實所昭示,則曾國藩之收獲,乃遠不逮袁世凱。袁世凱能于革命之后,將其所屬之腐惡垂死的舊社會,擴大之幾于掩覆全國;曾國藩事業之范圍愈大,而其所屬之賢士大夫的社會,其領土乃反日蹙也。此其故,固由近六十年間之中國,其環境宜于養育袁世凱的社會,不宜于養育曾國藩的社會,兩者所憑藉之勢,優劣懸殊;然而袁世凱執著力之強,始終以一貫精神,絕無反顧,效死以扶植其所屬之惡社會,此種積極的心理,殆非曾國藩所能及也。然則豈惟如羅素言:“將歷史上若干人物抽出,則局面將大變”而已,此若干人者心理之動進稍易其軌,而全部歷史可以改觀。恐不惟獨裁式的社會為然,即德謨克拉西式的社會亦未始不然也。

社會倘永為一種勢力——一種心理之所支配,則將成為靜的,僵的,而無復歷史之可言。然而社會斷非爾爾。其一,由人類心理之本身,有突變的可能性。心理之發動,極自由不可方物。無論若何固定之社會,殊不能預料或制限其中之任何時任何人忽然起一奇異之感想;此感想一度爆發,視其人心力之強度如何,可以蔓延及于全社會。其二,由于環境之本質為蕃變的,而人類不能不求與之順應,無論若何固定之社會,其內界之物質的基件,終不能不有所蛻變;變焉而影響遂必波及于心理。即內界不變,或所變甚微,不足以生影響;然而外來之浸迫或突襲,亦時所難免,有之,而內部之反應作用,遂不得不起。凡史跡所以日孳而日新,皆此之由。而社會組成分子較復雜,及傳統的權威較脆弱者,則其突變的可能性較大;其社會內部物質的供給較艱嗇,且與他社會接觸之機緣較多者,則其環境之變遷較劇且繁。過去之中國史,不能如西洋史之囗原層疊,波瀾壯闊,其所積者不同,其所受者亦不同也。

史跡所以詭異而不易測斷者,其一,人類心理,時或潛伏以待再現。凡眾生所造業,一如物理學上物質不滅之原則,每有所造,輒留一不可拂拭之痕跡以詒諸后。但有時為他種勢力所遮抑,其跡全隱,淺見者謂為已滅,不知其乃在磅礴郁積中,一遇機緣,則勃發而不能復制。若明季排滿之心理,潛伏二百余年而盡情發露,斯其顯例也。其二,心的運動,其速率本非物的運動所能比擬。故人類之理想及欲望,常為自然界所制限,倘使心的經過之對于時間的關系,純與物的經過同一,則人類征服自然,可純依普通之力學法則以行之。惟其不能,故人類常感環境之變化,不能與己之性質相適應。對于環境之不滿足,遂永無了期,歷史長在此種心物交戰的狀態中,次第發展,而兩力之消長,絕無必然的法則以為之支配。故歷史上進步的事象,什九皆含有革命性;而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后之史跡,皆最難律以常軌。結果與預定的計劃相反者,往往而有;然不能因其相反,遂指為計劃之失敗。最近民國十年間之歷史,即其切例也。其三,人事之關系既復雜,而人心之動發又極自由,故往往有動機極小而結果極大者,更有結果完全與動機分離而別進展于一方向者一奧儲之被刺,乃引起全世界五年之大戰爭,并中國而亦牽率焉,誰能料者?中世方士之點金幻想,乃能引起近世極嚴密的化學之進步,誰能料者?瓦特發明蒸汽,乃竟產育現代貧富階級之斗爭,誰能料者?苻堅欲勤遠略,遣呂光滅龜茲,光師未班而堅已亡;然而光以鳩摩羅什至長安,中國佛教思想之確立,自茲始也。明成祖疑建文遜于南荒,遣鄭和入海求之,無所得而歸;然而和率閩粵子弟南征,中國人始知有南洋群島,海外殖民,自茲始也。苻堅之動機,曷嘗有絲毫為佛教?成祖之動機,曷嘗有絲毫為殖民?動機極狹劣,顧乃產出與動機絕不相謀之偉大崇高的結果,可謂大奇。然而何奇之有?使六朝時之中國國民無傳受佛教的可能性,明代中國國民無移殖海外的可能性,則決非一羅什一鄭和所能強致。即有可能性,則隨時可以發動,而引而致之必藉外緣,其可能性則史家所能逆睹,其外緣則非史家所能逆睹也。

以上所述諸義,吾認為談歷史因果者,先當注意及之。吾甚惜本講義時間匆促,不能盡吾言;且多為片段的思想,未經整理。吾所講姑止于此。今當概括前旨,略加補苴,示治史者研究因果之態度及其程序。

第一,當畫出一“史跡集團”以為研究范圍——史跡集團之名,吾所自創,與一段之“紀事本末”,意義略相近(本末僅函時間觀念,集團兼函空間觀念;但此名似仍未妥,容更訂定)。以嚴格論,史跡本為不可分的,不可斷的;但有時非斷之分之,則研究無所得施。故當如治天體學者畫出某躔度某星座,如治地理學者畫出某高原某平原某流域,凡以為研究之方便而已。例如法國大革命,一集團也;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之世界大戰,一集團也。范圍廣者,如全世界勞工階級對資產階級之斗爭史,可以畫一集團;范圍狹者,如愛爾蘭區區小島之獨立史可以畫為一集團。歷時久者,如二千年前中華民族對匈奴交涉始末,可以畫為一集團;歷時暫者,如一年間洪憲盜國始末,可以畫為一集團。集團之若何區畫,治史者盡可自由,但有當注意者二事:其一,每集團之函量須較廣較復,分觀之,最少可以覷出一時代間社會一部分之動相。其二,各集團之總和須周遍,合觀之,則各時代全社會之動相皆見也。

第二,集團分子之整理與集團實體之把捉——所謂“集團分子”者,即組成此史跡集團之各種史料也。搜輯宜求備,鑒別宜求真;其方法則前章言之矣。既備且真,而或去或取,與夫敘述之詳略輕重,又當注意焉;否則淆然雜陳,不能成一組織體也。所謂“集團實體”者,此一群史跡,合之成為一個生命——活的,整個的治史者須將此“整個而活”的全體相,攝取于吾心目中;然茲事至不易,除分析研究外,蓋尚有待于直覺也。

第三,常注意集團外之關系——以不可分不可斷之史跡,為研究方便而強畫為集團,原屬不得已之事。此一群史跡不能與他群史跡脫離關系而獨自存在,亦猶全社會中此一群人常與他群人相依為命也。故欲明一史跡集團之真相,不能不常運眼光于集團以外。所謂集團外者,有時間線之外:例如“五胡亂華”之一史跡集團,其時間自然當以晉代為制限;然非知有漢時之保塞匈奴,魏時之三輔徙羌,則全無由見其來歷。此集團外之事也。有空間線之外:例如“辛亥革命”之一史跡集團,其空間自當以中國為制限;然非知歐美日本近數十年學說制度變遷之概略,及其所予中國人以刺激,則茲役之全相終不可得見。此又集團外之事也。其他各局部之事象,殆無不交光互影。例如政治與哲學,若甚緣遠;然研究一時代之政治史,不容忘卻當時此地之哲學思想;美術與經濟,若甚緣遠;然研究一時代之美術史,不容忘卻當時此地之經濟狀況。此皆集團以外之事也。

第四,認取各該史跡集團之“人格者”——每一集團,必有其“人格者”以為之骨干。此“人格者”,或為一人,或為數人,或為大多數人。例如法蘭西帝國時代史,則拿破侖為唯一之“人格者”。普奧、普法戰史,則俾斯麥等數人為其“人格者”。至如此次世界大戰,則不能以“人格者”專屬于某某數人,而各國之大多數國民實共為其“人格者”也。然亦自有分別:倘再將此世界戰史之大集團析為若干小集團,則在德國發難史之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威廉第二為其“人格者”;在希臘參戰史之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威尼柴羅為其“人格者”;在巴黎議和史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克里曼梭、勞特佐治、威爾遜為其“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史,以多數之革命黨人立憲黨人共為其“人格者”;民國十年來政治史,則袁世凱殆可認為唯一之“人格者”也。凡史跡皆多數人共動之產物,固無待言;然其中要有主動被動之別立于主動地位者,則該史跡之“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多數黨人為主動,而黎元洪、袁世凱不過被動,故彼二人非“人格者”;十年來之民國,袁世凱及其游魂為主動,凡多數助袁敵袁者皆被動,故袁實其“人格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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