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書有經前人考定已成鐵案者,吾儕宜具知之,否則征引考證,徒費精神。例如今本《尚書》有《胤征》一篇,載有夏仲康時日食事,近數十年來,成為歐洲學界一問題。異說紛爭,殆將十數,致勞漢學專門家、天文學專門家合著專書以討論。[關于此問題之研究,Gaubil氏謂在公元前2154年10月11日;Largeteau氏及Chalmers氏謂在前2127年10月12日;Fréret氏及D.Cassini氏謂在前2106年10月24日;Gumpaeh氏謂在前2155年10月22日;Oppolzer氏謂在前2135年10月21日;而有名之漢學大家Prof.G.Schlege及有名之天文學大家Dr.F.Kuhnert曾合著一書在荷蘭阿姆斯丹之學士院出版,題曰《書經之日蝕》Die Schu King Finsteruiss(Amsterdam J.Müller,1889)謂當在前2165年5月7日,其言甚雄辯。其后漢學大家Dr.F.Eitel復著詳論駁之,登在China Review第十八卷。]殊不知胤征篇純屬東晉晚出之偽古文,經清儒閻若璩、惠棟輩考證,久成定讞;仲康其人之有無,且未可知,遑論其時之史跡?歐人不知此樁公案,至今猶剌刺論難,由吾儕觀之,可笑亦可憐也。欲知此類偽書,略囗清《四庫書目提要》,便可得梗概,《提要》中指為真者未必遂真,指為偽者大抵必偽,此學者應有之常識也。
然而偽書孔多,現所考定者什僅二三耳;此外古書或全部皆偽或真偽雜糅者,尚不知凡幾。吾儕宜拈出若干條鑒別偽書之公例,作自己研究標準焉。
(一)其書前代從未著錄或絕無人征引而忽然出現者,什有九皆偽。例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名,雖見《左傳》,《晉乘》《楚梼杌》之名,雖見《孟子》,然漢隋唐《藝文》《經籍》諸志從未著錄,司馬遷以下未嘗有一人征引。可想見古代或并未嘗有此書,即有之,亦必秦火前后早已亡佚。而明人所刻《古逸史》,忽有所謂《三墳記》《晉史乘》《楚史梼杌》等書。凡此類書,殆可以不必調查內容,但問名即可知其偽。
(二)其書雖前代有著錄,然久經散佚,乃忽有一異本突出,篇數及內容等與舊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偽。例如最近忽發現明鈔本《慎子》一種,與今行之《四庫》本守山閣本全異。與《隋唐志》《崇文總目》《直齋書錄解題》等所記篇數,無一相符,其流傳之緒又絕無可考。吾儕乍睹此類書目,便應懷疑。再一檢閱內容,則可定為明人偽作也。[明鈔本《慎子》,繆荃蓀所藏,最近上海涵芬樓所印《四部叢刊》采之,詫為驚人秘籍。繆氏號稱目錄學專家,乃寶此燕石,故知考古貴有通識也。]
(三)其書不問有無舊本,但今本來歷不明者,即不可輕信。例如漢河內女子所得《泰誓》,晉梅賾所上《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皆因來歷暖昧,故后人得懷疑而考定其偽。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據張湛序言由數本拼成,而數本皆出湛戚屬之家,可證當時社會,絕無此書,則吾輩不能不致疑。
(四)其書流傳之緒,從他方面可以考見,而因以證明今本題某人舊撰為不確者。例如今所稱《神農本草》,《漢書·藝文志》無其目,知劉向時決未有此書。再檢《隋書·經籍志》以后諸書目,及其他史傳,則知此書殆與蔡邕、吳普、陶弘景諸人有甚深之關系,直至宋代然后規模大具。質言之,則此書殆經千年間許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書不惟非出神農,即西漢以前人,參預者尚極少,殆可斷言也。[古書中有許多經各時代無數人踵襲賡續而成者,如《本草》一書即其例。吾嘗欲詳考此書成立增長之次第,所搜資料頗多,惜未完備,不能成篇耳。]
(五)真書原本,經前人稱引,確有佐證,而今本與之歧異者,則今本必偽。例如古本《竹書紀年》有夏啟殺伯益,商太甲殺伊尹等事;又其書不及夏禹以前事。此皆原書初出土時諸人所親見,信而有征者。[看《晉書》“束皙傳”“王接傳”及杜預《左傳集解后序》。]而今本記伯益、伊尹等文,全與彼相反,其年代又托始于黃帝。故知決非汲冢之舊也。
(六)其書題某人撰,而書中所載事跡在本人后者,則其書或全偽或一部分偽。例如《越絕書》,《隋志》始著錄,題子貢撰,然其書既未見《漢志》,且書中敘及漢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書不惟非子貢撰,且并非漢時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書》,《漢志》皆著錄,題管仲、商鞅撰,然兩書各皆記管商死后之人名與事跡,故知兩書決非管商自撰,即非全偽,最少亦有一部分羼亂也。
(七)其書雖真,然一部分經后人竄亂之跡既確鑿有據,則對于其書之全體須慎加鑒別。例如《史記》為司馬遷撰,固毫無疑義,然遷自序明言“訖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漢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盡為遷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竄亂,則他部分又安敢保必無竄亂耶?[看今人王國維著《太史公系年考略》,崔適著《史記探原》。]
(八)書中所言確與事實相反者,則其書必偽。例如今《道藏》中有劉向撰《列仙傳》,其書《隋志》已著錄。書中言諸仙之荒誕,固不俟辯。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見佛經”,佛經至后漢桓靈時始有譯本,上距劉向之沒,將二百年,向何從知有佛經耶?即據此一語,而全書之偽,已無遁形。
(九)兩書同載一事絕對矛盾者,則必有一偽或兩俱偽。例如《涅槃經》佛說云:“從今日始,不聽弟子食肉”;《入楞伽經》佛說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羅》中,不聽食肉。”《涅槃經》共認為佛臨滅度前數小時間所說,既《象腋》等經有此義,何得云“從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說經,《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偽,或兩俱偽也。
以上九例,皆據具體的反證而施鑒別也。尚有可以據抽象的反證而施鑒別者:
(十)各時代之文體,蓋有天然界畫,多讀書者自能知之。故后人偽作之書,有不必從字句求枝葉之反證,但一望文體即能斷其偽者。例如東晉晚出《古文尚書》,比諸今文之周《誥》、殷《盤》,截然殊體。故知其決非三代以上之文。又如今本《關尹子》中有“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識生,故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等語,此種純是晉唐囗譯佛經文體,決非秦漢以前所有,一望即知。
(十一)各時代之社會狀態,吾儕據各方面之資料,總可以推見崖略。若某書中所言其時代之狀態,與情理相去懸絕者,即可斷為偽。例如《漢書·藝文志》農家有《神農》二十篇,自注云:“六國時諸子托諸神農”。此書今雖不傳,然《漢書·食貨志》稱晁錯引神農之教云:“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此殆晁錯所見《神農》書之原文。然石城湯池帶甲百萬等等情狀,決非神農時代所能有,故劉向、班固指為六國人偽托,非武斷也。
(十二)各時代之思想,其進化階段,自有一定。若某書中所表現之思想與其時代不相銜接者,即可斷為偽。例如今本《管子》,有“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等語,此明是墨翟、宋钘以后之思想。當管仲時,并寢兵兼愛等學說尚未有,何所用其批評反對者?《素問·靈樞》中言陰陽五行,明是鄒衍以后之思想;黃帝時安得有此耶?[看今人胡適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二十一、二十二頁。]
以上十二例,其于鑒別偽書之法,雖未敢云備,循此以推,所失不遠矣。一面又可以應用各種方法,以證明某書之必真:
(一)例如《詩經》:“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經六朝唐元清諸儒推算,知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確有日食。中外歷對照,應為西紀前七七六年,歐洲學者亦考定其年陽歷八月二十九日中國北部確見日食。與前所舉《胤征》篇日食異說紛紜者正相反。因此可證《詩經》必為真書,其全部史料皆可信。
(二)與此同例者,如《春秋》所記“桓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食”,“宣公八年秋七月甲子日食”。據歐洲學者所推算,前者當紀前七〇九年七月十七日,后者當紀前六〇一年九月二十日,今山東兗州府確見日食。因此可證當時魯史官記事甚正確。而《春秋》一書,除孔子寓意褒貶所用筆法外,其所依魯史原文,皆極可信。
(三)更有略同樣之例,如《尚書·堯典》所記中星,“仲春日中星昴,仲夏日中星火”等,據日本天文學者所研究,西紀前二千四五百年時確是如此。因此可證《堯典》最少應有一部分為堯舜時代之真書。
(四)書有從一方面可認為偽,從他方面可認為真者。例如現存十三篇之《孫子》,舊題春秋時吳之孫武撰。吾儕據其書之文體及其內容,確不能信其為春秋時書。雖然,若謂出自秦漢以后,則文體及其內容亦都不類。《漢書·藝文志》兵家本有《吳孫子》《齊孫子》之兩種,“吳孫子”則春秋時之孫武,“齊孫子”則戰國時之孫臏也。此書若指為孫武作,則可決其偽;若指為孫臏作,亦可謂之真。此外如《管子》《商君書》等,性質亦略同。若指定為管仲、商鞅所作則必偽;然其書中大部分要皆出戰國人手。若據以考戰國末年思想及社會情狀,固絕佳的史料也。乃至《周禮》謂為周公作固偽,若據以考戰國秦漢間思想制度,亦絕佳的史料也。
(五)有書中某事項,常人共指斥以證其書之偽,吾儕反因此以證其書之真者。例如前所述《竹書紀年》中“啟殺益,太甲殺伊尹”兩事,后人因習聞《孟子》《史記》之說,驟睹此則大駭。殊不思孟子不過與魏安厘王時史官同時,而孟子不在史職,聞見本不逮史官之確。司馬遷又不及見秦所焚之諸侯史記,其記述不過踵孟子而已,何足據以難《竹書》?而論者或因此疑《竹書》之全偽,殊不知凡作偽者必投合時代心理。經漢魏儒者鼓吹以后,伯益、伊尹輩早已如神圣不可侵犯,安有晉時作偽書之人乃肯立此等異說以資人集矢者?實則以情理論,伯益、伊尹既非超人的異類,逼位謀篡,何足為奇?啟及太甲為自衛計而殺之,亦意中事。故吾儕寧認《竹書》所記為較合于古代社會狀況。《竹書》既有此等記載,適足證其不偽;而今本《竹書》削去之,則反足證其偽也。又如孟子因武成“血流漂杵”之文,乃嘆“盡信書不如無書”,謂“以至仁伐至不仁”,不應如此。推孟子之意,則《逸周書》中《克殷》《世俘》諸篇,益為偽作無疑。其實孟子理想中的“仁義之師”,本為歷史上不能發生之事實。而《逸周書》敘周武王殘暴之狀,或反為真相。吾儕所以信《逸周書》之不偽,乃正以此也。
(六)無極強之反證足以判定某書為偽者,吾儕只得暫認為真。例如《山海經》《穆天子傳》,以吾前所舉十二例繩之,無一適用者。故其書雖詭異,不宜憑武斷以吐棄之。或反為極可寶之史料,亦未可知也。
以上論鑒別偽書之方法竟,次當論鑒別偽事之方法。
偽事與偽書異,偽書中有真事,真書中有偽事也。事之偽者與誤者又異,誤者無意失誤,偽者有意虛構也,今請舉偽事之種類:
(一)其史跡本為作偽的性質,史家明知其偽而因仍以書之者。如漢魏六朝篡禪之際種種作態,即其例也。史家記載,或仍其偽相,如陳壽;或揭其真相,如范曄。試列數則資比較:
《魏志·武帝紀》 《后漢書·獻帝紀》
天子以公領冀州牧 曹操自領冀州牧
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 曹操自為丞相
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 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
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 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
張音奉璽綬禪位
此等偽跡昭彰,雖仍之不甚足以誤人,但以云史德,終不宜爾耳。
(二)有虛構偽事而自著書以實之者。此類事在史中殊不多覯。其最著之一例,則隋末有妄人曰王通者,自比孔子,而將一時將相若賀若弼、李密、房玄齡、魏徵、李囗等,皆攀認為其門弟子,乃自作或假手于其子弟以作所謂《文中子》者,歷敘通與諸人問答語,一若實有其事。此種病狂之人,妖誣之書,實人類所罕見。而千年來所謂“河汾道統”者,竟深入大多數俗儒腦中,變為真史跡矣。嗚呼!讀者當知,古今妄人非僅一王通,世所傳墓志家傳行狀之屬,汗牛充棟,其有以異于《文中子》者,恐不過程度問題耳。
(三)有事跡純屬虛構,然已公然取得“第一等史料”之資格,幾令后人無從反證者。例如前清洪楊之役,有所謂賊中謀主洪大全者,據云當發難時,被廣西疆吏擒殺。然吾儕乃甚疑此人為子虛烏有,恐是當時疆吏冒功,影射洪秀全之名以捏造耳。雖然,既已形諸章奏,登諸《實錄》,吾儕欲求一完而強之反證,乃極不易得。茲事在今日,不已儼然成為史實耶?竊計史跡中類此者亦殊不少。治史者謂宜常以老吏斷獄之態臨之,對于所受理之案牘,斷不能率爾輕信。若不能得確證以釋所疑,寧付諸蓋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