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有事雖非偽,而言之過當者。子貢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鼻f子云:“兩善必多溢美之言,兩惡必多溢惡之言?!蓖醭湓疲骸八兹撕闷妫徊黄?,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笔枪薀o論何部分之史,恐“真跡放大”之弊,皆所不免?!墩摵狻分小墩Z增》《儒增》《藝增》諸篇所舉諸事,皆其例也。況著書者無論若何純潔,終不免有主觀的感情夾雜其間。例如王闿運之《湘軍志》,在理宜認為第一等史料者也。試讀郭嵩燾之《湘軍志·曾軍篇》書后,則知其不實之處甚多。又如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變記》,后之作清史者記戊戌事,誰不認為可貴之史料?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治史者明乎此義,處處打幾分折頭,庶無大過矣。
(五)史文什九皆經后代編史者之潤色,故往往多事后增飾之語。例如《左傳》莊二十二年記陳敬仲卜辭,所謂“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等語,茍非田氏篡齊后所記,天下恐無此確中之預言。襄二十九年記吳季札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于三族乎!”茍非三家分晉后所記,恐亦無此確中之預言也。乃至如諸葛亮之《隆中對》,于后來三國鼎足之局若操券以待。雖曰遠識之人,鑒往知來,非事理所不可能,然如此銖黍不忒,實足深怪。試思當時備亮兩人對談,誰則知者?除非是兩人中之一人有筆記,不然,則兩人中一人事后與人談及,世乃得知耳。事后之言,本質已不能無變,而再加以修史者之文飾,故吾儕對于彼所記,非“打折頭”不可也。
(六)有本意并不在述史,不過借古人以寄其理想,故書中所記,乃著者理想中人物之言論行事,并非歷史上人物之言論行事。此種手段,先秦諸子多用之,一時成為風氣?!睹献印费浴坝袨樯褶r之言者許行”,此語最得真相。先秦諸子,蓋最喜以今人而為古人之言者也。前文述晁錯引“神農之教”,非神農之教,殆許行之徒之教也。豈惟許行?諸子皆然。彼“言必稱堯舜”之孟子,吾儕正可反唇以稽之曰,有為堯舜之言者孟軻也。此外如墨家之于大禹,道家、陰陽家之于黃帝,兵家之于太公,法家之于管仲,莫不皆然。愈推重其人,則愈舉己所懷抱之理想以推奉之,而其人之真面目乃愈淆亂?!俄n非子》云:“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誰將使定儒墨之誠乎?”是故吾儕對于古代史料,一方面患其太少,一方面又患其太多。貪多而失真,不如安少而闕疑也已。
人類非機械,故史跡從未有用“印版文字”的方式,閱時而再現者。而中國著述家所記史跡,往往不然。例如堯有丹朱,舜必有商均;舜避堯之子于南河,禹必避舜之子于陽城。桀有妹喜,紂必有妲己;桀有酒池,紂必有肉林;桀有傾宮,紂必有瓊室;桀有玉杯,紂必有象箸;桀殺龍逢,紂必殺比干;桀囚湯于夏臺,紂必囚文王于羑里;夏之將亡,太史令終古出奔商,商之將亡,內史向摯必出奔周。此類乃如駢體文之對偶,枝枝相對,葉葉相當。天下安有此情理?又如齊太公誅華士,子產誅鄧析,孔子誅少正卯,三事相去數百年,而其殺人同一目的,同一程序,所殺之人同一性格,乃至其罪名亦幾全同,天下又安有此情理?然則所謂桀紂如何如何者,毋乃僅著述家理想中帝王惡德之標準?所謂殺鄧析、少正卯云云者,毋乃僅某時代之專制家所捏造以為口實?(鄧析非子產所殺,《左傳》已有反證)吾儕對于此類史料,最宜謹嚴鑒別,始不至以理想混事實也。
(七)有純屬文學的著述,其所述史跡,純為寓言;彼固未嘗自謂所說者為真事跡也,而愚者刻舟求劍,乃無端惹起史跡之糾紛。例如《莊子》言“鯤化為鵬,其大幾萬里”。倘有人認此為莊周所新發明之物理學,或因此而詆莊周之不解物理學,吾儕必將笑之。何也?周本未嘗與吾儕談物理也。周豈惟未嘗與吾儕談物理,亦未嘗與吾儕談歷史;豈惟周未嘗與吾儕談歷史,古今無數作者亦多未嘗與吾儕談歷史。據《德充符》而信歷史上確有兀者王駘曾與仲尼中分魯國,人咸笑之;據《人間世》而信歷史上確有列御寇其人者則比比然,而《列子》八篇,傳誦且與《老》《莊》埒也。據《離騷》而信屈原嘗與巫咸對話,嘗令帝閽開關,人咸笑之;據《九歌》而信堯之二女為湘君湘夫人者則比比然也。陶潛作《桃花源記》,以寄其烏托邦的理想;而桃源縣竟以此得名,千年莫之改也。石崇作《王昭君辭》,謂其出塞時或當如烏孫公主之彈琵琶;而流俗相承,遂以琵琶為昭君掌故也。吾儕若循此習慣以評騭史料,則漢孔融與曹操書,固嘗言“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吾儕其將信之也?清黃宗羲與葉方藹書,固嘗言“首陽二老托孤于尚父,乃得三年食薇,顏色不壞”,吾儕其亦將信之也?而不幸現在眾人共信之史跡,其性質類此者正復不少。夫豈惟關于個人的史跡為然耳?凡文士所描寫之京邑,宮室,輿服,以及其他各方面之社會情狀,恐多半應作如是觀也。
以上七例,論偽事之由來,雖不能備,學者可以類推矣。至于吾儕辨證偽事應采之態度,亦略可得言焉:
第一,辨證宜勿支離于問題以外。例如《孟子》:“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蔽醿娮x至此,試掩卷一思,下一句當如何措詞耶?嘻!乃大奇!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贝巳缥釂枴澳臣资欠駳⒛骋摇?,汝答曰:“否;人不應殺人。”人應否殺人,此為一問題,某甲曾否殺某乙,此又為一問題,汝所答非我所問也。萬章續問曰:“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既主張天下非堯所與,則應別指出與舜之人,抑系舜自取。乃孟子答曰:“天與之?!庇钪骈g是否有天,天是否能以事物與人,非惟萬章無征,即孟子亦無征也。兩造皆無征,則辯論無所施矣。又如孟子否認百里奚自鬻于秦,然不能舉出反證以抉其偽,乃從奚之智不智賢不賢,作一大段循環論理。諸如此類,皆支離于本問題以外,違反辯證公例,學者所首宜切戒也。
第二,正誤與辨偽,皆貴舉反證,吾既屢言之矣。反證以出于本身者最強有力,所謂以矛陷盾也。例如《漢書·藝文志》云:“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得《古文尚書》,……孔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蔽醿娂磸摹稘h書》本文,可以證此事之偽。其一,《景十三王傳》云:“魯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立,……二十八年薨,子安王光嗣?!本暗墼谖皇?,則共王應薨于武帝即位之第十三年,即元朔元年也。(《王子侯表》云:“元朔元年安王光嗣,”正合)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則末年安得有共王?其二,孔安國《漢書》無專傳,《史記·孔子世家》云:“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蚤卒?!薄稘h書·兒寬傳》云:“寬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補廷尉史,廷尉張湯薦之?!笨肌栋俟俦怼窚w廷尉,在元朔三年;安國為博士,總應在此年以前。假令其年甫逾二十,則下距巫蠱禍作時,已過五十,安得云蚤卒?既已蚤卒,安得獻書于巫蠱之年耶?然則此事與本書中他篇之文,處處沖突。王充云:“不得二全,則必一非?!保ā墩摵狻ふZ增篇》)既無法以證明他篇之為偽,則《藝文志》所記此二事,必偽無疑也。
第三,偽事之反證,以能得“直接史料”為最上。例如魚豢《魏略》謂“諸葛亮先見劉備,備以其年少輕之。亮說以荊州人少,當令客戶皆著籍以益眾。備由此知亮。”陳壽《三國志》則云:“先主詣亮,凡三往乃見?!被颗c壽時代略相當,二說果孰可信耶?吾儕今已得最有力之證據,則亮《出師表》云:“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顧臣于草廬之中?!逼埼醿姴荒茏C明《出師表》之為偽作,又不能證明亮之好妄語,則可決言備先見亮,非亮先見備也。又如《唐書·玄奘傳》稱奘卒年五十七,《玄奘塔銘》則云六十九,此兩說孰可信耶?吾儕亦得最有力之證據,則奘嘗于顯慶二年九月二十日上表,中有“六十之年颯焉已至”二語,則奘壽必在六十外既無疑。而顯慶二年下距奘卒時之麟德元年尚九年,又足為《塔銘》不誤之正證也。凡此皆以本人自身所留下之史料為證據,此絕對不可抗之權威也。又如《魏略》云:“劉備在小沛生子禪,后因曹公來伐出奔,禪時年數歲,隨人入漢中,有劉括者養以為子?!庇C此事之偽,則后主(禪)即位之明年,諸葛亮領益州牧,與主簿杜微書曰,“朝廷今年十八,”知后主確以十七歲即位,若生于小沛,則時已三十余歲矣。此史料雖非禪親自留下,然出于與彼關系極深之諸葛亮,其權威亦相等也。又如《論衡》辨淮南王安之非升仙,云“安坐反而死,天下共聞”。安與司馬遷正同時,《史記》敘其反狀死狀,始末悉備。故遷所記述,其權威亦不可抗也。右所舉四例,其第一第二兩例,由當事人自舉出反證,第三例由關系人舉出反證,第四例由在旁知狀之見證人舉出反證,皆反證之最有力者也。
第四,能得此種強有力之反證,則真偽殆可一言而決。雖然,吾儕所見之史料,不能事事皆如此完備。例如《孟子》中,萬章問孔子在衛是否主癰疽,孟子答以“于衛主顏仇由。……”此次答辯,極合論理,正吾所謂舉反證之說也。雖然,孟子與萬章皆不及見孔子,孟子據一傳說,萬章亦據一傳說,孟子既未嘗告吾儕以彼所據者出何經何典,萬章亦然。吾儕無從判斷孟子所據傳說之價值是否能優于萬章之所據。是故吾儕雖極不信“主癰疽”說,然對于“主顏仇由”說,在法律上亦無權以助孟子張目也。遇此類問題,則對于所舉反證,有一番精密審查之必要。例如舊說皆云釋迦牟尼以周穆王五十二年滅度,當西紀前九百五十年。獨《佛祖通載》(卷九)有所謂“眾圣點記”之一事,據稱梁武帝時有僧伽跋陀羅傳來之《善見律》,卷末有無數黑點,相傳自佛滅度之年起,佛弟子優波離,在此書末作一點,以后師弟代代相傳,每年一點,至齊永明六年,僧伽跋陀羅下最后之一點,共九百七十五點。循此上推,則佛滅度應在周敬王三十五年,當西紀前四百八十五年,與舊說相差至五百三十余年之多。是則舊說之偽誤,明明得一強有力之反證矣。雖然,最要之關鍵,則在此“眾圣點記”者是否可信。吾國人前此惟不敢輕信之,故雖姑存此異說,而舊說終不廢;及近年來歐人據西藏文之《釋迦傳》以考定阿阇世王之年代,據印度石柱刻文以考定阿育王之年代,據巴利文之《錫蘭島史》以考定錫蘭諸王之年代,復將此諸種資料中有言及佛滅年者,據之與各王年代比較推算,確定佛滅年為紀前四八五年。(或云四百八十七年,所差僅兩年耳)。于是眾圣點記之價值頓增十倍。吾儕乃確知釋迦略與孔子同時,舊說所云西周時人者,絕不可信;而其他書籍所言孔老以前之佛跡,亦皆不可信矣。
第五,時代錯迕則事必偽,此反證之最有力者也。例如《商君書·徠民篇》有“自魏襄以來”語,有“長平之勝”語;魏襄死在商君死后四十二年,長平戰役在商君死后七十八年,今謂商君能語及此二事,不問而知其偽也?!妒酚洝け怡o傳》,既稱鵲為趙簡子時人,而其所醫治之人,有虢太子,有齊桓侯等;先簡子之立百三十九年而虢亡,田齊桓侯午之立,后簡子死七十二年,錯迕糾紛至此,則鵲傳全部事跡,殆皆不敢置信矣。其與此相類者,例如《尚書·堯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此語蓋甚可詫。夏為大禹有天下之號,因禹威德之盛,而中國民族始得“諸夏”之名,帝舜時安從有此語?假令孔子垂教,而稱中國人為漢人,司馬遷著書,而稱中國人為唐人,有是理耶?此雖出圣人手定之經,吾儕終不能不致疑也。以上所舉諸例,皆甚簡單而易說明;亦有稍復雜的事項,必須將先決問題研究有緒,始能論斷本問題者。例如《堯典》有“金作贖刑”一語,吾儕以為三代以前未有金屬貨幣,此語恐出春秋以后人手筆。又如《孟子》稱“舜封象于有庳,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賦”。吾儕以為封建乃周以后之制度,“使吏治其國”云云,又是戰國后半期制度,皆非舜時代所宜有。雖然,此斷案極不易下:必須將“三代前無金屬貨幣”“封建起自周代”之兩先決問題,經種種歸納的研究立為鐵案,然后彼兩事之偽乃成信讞也。且此類考證,尤有極難措手之處:吾主張三代前無金屬貨幣,人即可引《堯典》“金作贖刑”一語以為反證(近人研究古泉文者,有釋為“乘正尚金當爰”之一種,即指為唐虞贖刑所用,蓋因此而附會及于古物矣)。吾主張封建起自周代,人即可引《孟子》“象封有庳”一事為反證;以此二書本有相當之權威也。是則對書信任與對事信任,又遞相為君臣,在學者辛勤審勘之結果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