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11)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964字
- 2016-11-02 16:27:53
(庚)外國人著述
泰西各國,交通夙開,彼此文化,亦相匹敵;故甲國史料,恒與乙國有關系;即甲國人專著書以言乙國事者亦不少。我國與西亞及歐非諸文化國既窎隔,亙古不相聞問;其在西北徼,與我接觸之民族雖甚多,然率皆蒙昧,或并文字而無之,遑論著述。印度文化至高,與我國交通亦早,然其人耽悅冥想,厭賤世務,歷史觀念,低至零度。故我國猶有法顯、玄奘、義凈所著書,為今世治印度史者之寶笈;[晉法顯、唐玄奘、義凈,皆游歷印度之高僧。顯著有《佛國記》,奘著有《大唐西域記》,凈著有《南海寄歸傳》,此三書英法俄德皆有譯本,歐人治印度學必讀之書也。] 然而印度碩學,曾游中國者百計,《梵書》記中國事者無聞焉。若日本,則自文化系統(tǒng)上論,五十年前,尚純?yōu)槲腋接梗黄渲鲋芸锺晕艺呱跸R病9饰覈粉E,除我先民躬自記錄外,未嘗有他族能為我稍分其勞。唐時有阿拉伯人僑商中國者所作游記,內(nèi)有述黃巢陷廣東情狀者,真可謂鳳毛麟角。其歐人空前述作,則惟馬可波羅一游記,歐人治東學者至今寶之。[馬可波羅,意大利之威尼斯人。生于1251,卒于1324。嘗仕元世祖,居中國十六年,歸而著一游記。今各國皆有譯本,近亦有譯為華文者矣。研究元代大事及社會情狀極有益之參考書也。] 次則拉施特之《元史》,所述皆蒙古人征服世界事;而于中國部分未之及,僅足供西北徼沿革興廢之參考而已。[拉施特,波斯人。仕元西域宗王合贊,奉命修國史。書成,名曰《蒙古全史》,以波斯文寫之。今僅有鈔本。俄德英法皆有摘要鈔譯本。清洪鈞使俄,得其書,參以他書,成《元史譯文證補》三十卷,為治元史最精詣之書。但其關于中國本部事跡甚少,蓋拉氏身仕宗藩,詳略之體宜爾也。]五六十年以前歐人之陋于東學,一如吾華人之陋于西學;其著述之關于中國之記載及批評者,多可發(fā)噱。最近則改觀矣,其于中國古物,其于佛教,其于中國與外國之交涉,皆往往有精詣之書,為吾儕所萬不可不讀。[36]蓋彼輩能應用科學方法以治史,善搜集史料而善駕馭之,故新發(fā)明往往而有也。雖然,僅能為窄而深之局部的研究,而未聞有從事于中國通史者。蓋茲事艱鉅,原不能以責望于異國人矣。日本以歐化治東學,亦頗有所啟發(fā),然其業(yè)未成。日本以研究東洋學名家者,如白鳥庫吉、那珂通世之于古史及地理,松本文三郎之于佛教,內(nèi)藤虎次郎之于目錄金石,鳥居龍藏之于古石器,皆有心得,但其意見皆發(fā)表于雜志論文,未成專書。其坊間之《東洋史》《支那史》等書累累充架,率皆鹵莽滅裂,不值一盼。而現(xiàn)今我國學校通用之國史教科書,乃率皆裨販迻譯之以充數(shù),真國民莫大之恥也。
[36]現(xiàn)代歐人關于中國考史的著述,摘舉其精到者若干種列下。
(一)關于古物者:Mlünsterberg: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Künste. qqreader-footnote" src="images/note.png" alt="B.Laufer:jade. B.Laufer:Sino-Iranica. B.Laufer:Numerous Other Scientific Papers. Chavannes:Numerous Books and Scientific Papers. Pelliot:Mission Pellioten Asie Centrale. A.Stein:Ancient Khotan. A.Stein:Ruins of Desort Cathay.
(二)關于佛教者: Waddell:Lhasa and its Mysteries. Hornle:Manu Remains of Buddhist Literature Found in Eastern Turkestan. Huth:Geschichte des Buddhismus in der Mongoiei. Thomas Watters:On Yuan Chwang's Travels in India.
(三)關于外國關系者: Blochet:Introduction a une Histoire des Mongloes. Hirth:China and the Roman Orient. Mookerji:A History of Indian Shipping and Maritime Activity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V.Sta?l—Holstein:Tocharisch und die Sprache 1. V.Sta?l—Holstein:Tocharisch und die Sprache 2. Chavannes:Les Tou—kiue Occidentaux. O.Franke:Beitrage aus Chinesischen Quelleu zur Keuntniss der Turkvolker und Skythen Zentralasien.
以上所列舉,雖未云備,然史料所自出之處,已略可見。循此例以旁通之,真所謂“取諸左右逢其原”矣。吾草此章竟,吾忽起無限感慨:則中國公共收藏機關之缺乏,為學術(shù)不能進步之極大原因也。歐洲各國,自中古以還,即以教會及王室為保存文獻之中樞,其所藏者,大抵歷千年未嘗失墜,代代繼長增高。其藏書畫器物之地,又大率帶半公開的性質(zhì),市民以相當?shù)臈l件,得恣觀覽。近世以還,則此種機關,純變?yōu)閲谢蚴杏小H嗣窦雀衅浔憷中牌涔芾肀4嬷梅ǎ嗯e私家所珍襲者,叢而獻之,則其所積日益富。學者欲研究歷史上某種事項,入某圖書館或某博物館之某室,則其所欲得之資料粲然矣。中國則除器物方面絕未注意保存者不計外,其文籍方面,向亦以“天祿石渠典籍之府”為最富。然此等書號為“中秘”,絕非一般市民所能望見。而以中國之野蠻革命,賡續(xù)頻仍,每經(jīng)喪亂,舊藏蕩焉。例如董卓之亂,漢獻西遷,蘭臺石室之圖書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梁元帝敗沒于江陵,取天府藏書繞身焚之,嘆曰:“文武之道,盡今日矣。”此類慘劇,每閱數(shù)十百年,例演一次。讀《隋書·經(jīng)籍志》《文獻通考》等所記述,未嘗不泫然流涕也。其私家弆藏,或以子孫不能守其業(yè),或以喪亂,恒閱時而灰燼蕩佚。天一之閣,絳云之樓,百宋之廛……今何在矣?直至今日,交通大開,國于世界者,各以文化相見;而我自首善以至各省都會,乃竟無一圖書館,無一博物館,無一畫苑。此其為國民之奇恥大詬且勿論;而學者欲治文獻,復何所憑藉?即如吾本章所舉各種史料,試問以私人之力,如何克致?吾津津然道之,則亦等于貧子說金而已。即勉強以私力集得若干,亦不過供彼一人之研索,而社會上同嗜者終不獲有所沾潤。如是而欲各種學術(shù)為平民式的發(fā)展,其道無由。吾儕既身受種種苦痛,一方面既感文獻證跡之易于散亡,宜設法置諸最安全之地;一方面又感一國學問之資料,宜與一國人共之,則所以胥謀焉以應此需求者,宜必有道矣。
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與鑒別
前章列舉多數(shù)史料,凡以言史料所從出也。然此種史料,散在各處,非用精密明敏的方法以搜集之,則不能得。又真贗錯出,非經(jīng)謹嚴之抉擇,不能甄別適當。此皆更需有相當之技術(shù)焉。茲分論之。
第一,搜集史料之法
普通史料之具見于舊史者,或無須特別之搜集;雖然,吾儕今日所要求之史料,非即此而已足。大抵史料之為物,往往有單舉一事,覺其無足重輕;及匯集同類之若干事比而觀之,則一時代之狀況可以跳活表現(xiàn)。此如治庭園者,孤植草花一本,無足觀也;若集千萬本,蒔以成畦,則絢爛炫目矣。又如治動物學者搜集標本,僅一枚之貝,一尾之蟬,何足以資研索;積數(shù)千萬,則所資乃無量矣。吾儕之搜集史料,正有類于是。試舉吾所曾致力之數(shù)端以為例:
(甲)吾曾欲研究春秋以前部落分立之情狀。乃從《左傳》《國語》中,取其所述已亡之國匯而錄之,得六十余;又從《逸周書》搜錄,得三十余;又從《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搜錄,得七十余;又從金文款識中搜錄,得九十余;其他散見各書者尚三四十。除去重復,其夏商周古國名之可考見者,猶將三百國;而大河以南,江淮以北,殆居三之二。其中最稠密之處——如山東,河南,湖北,有今之一縣而跨有古三四國之境者。試為圖為表以示之,而古代社會結(jié)構(gòu)之迥殊于今日,可見一斑也。
(乙)吾曾欲研究中國與印度文化溝通之跡,而考論中國留學印度之人物。據(jù)常人所習知者,則前有法顯,后有玄奘,三數(shù)輩而已。吾細檢諸傳記,陸續(xù)搜集,乃竟得百零五人,其名姓失考者尚八十二人,合計百八十有七人。吾初研究時,據(jù)慧皎之《高僧傳》,義凈之《求法傳》,得六七十人,已大喜過望;其后每讀一書,遇有此者則類而錄之,經(jīng)數(shù)月乃得此數(shù)。吾因?qū)⒋税侔耸嗳苏撸淠甏灒瑢W業(yè)成績,經(jīng)行路線等,為種種之統(tǒng)計;而中印往昔交通遺跡,與夫隋唐間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故,皆可以大明。
(丙)吾曾欲研究中國人種變遷混合之跡,偶見史中載有某帝某年徙某處之民若干往某處等事,史文單詞只句,殊不足動人注意也。既而此類事觸于吾目者屢見不一見,吾試匯而鈔之,所積已得六七十條;然猶未盡。其中徙置異族之舉較多,最古者如堯舜時之分背三苗;徙置本族者亦往往而有,最著者如漢之遷六國豪宗以實關中。吾睹此類史跡,未嘗不掩卷太息,嗟彼小民,竟任政府之徙置我如弈棋也。雖然,就他方面觀之,所以摶捖此數(shù)萬萬人成一民族者,其間接之力,抑亦非細矣。吾又嘗向各史傳中專調(diào)查外國籍貫之人,例如匈奴人之金日殫,突厥人之阿史那忠,于闐人之尉遲敬德,印度人之阿那羅順等,與夫入主中夏之諸胡之君臣苗裔,統(tǒng)列一表,則種族混合之情形,益可見也。
(丁)吾又嘗研究六朝唐造像,見初期所造者大率為釋迦像,次期則多彌勒像,后期始漸有阿彌陀像,觀世音像等,因此可推見各時代信仰對象之異同;即印度教義之變遷,亦略可推見也。
(戊)吾既因前人考據(jù),知元代有所謂“也里可溫”者,即指基督教,此后讀《元史》及元代碑版與夫其他雜書,每遇“也里可溫”字樣輒乙而記之,若薈最成篇,當不下百條,試加以綜合分析,則當時基督教傳播之區(qū)域及情形,當可推得也。
以上不過隨舉數(shù)端以為例。要之吾以為吾儕欲得史料,必須多用此等方法。此等方法,在前清治經(jīng)學者多已善用之,如《經(jīng)傳釋詞》《古書疑義舉例》等書,即其極好模范。惟史學方面,則用者殊少。如宋洪邁之《容齋隨筆》,清趙翼之《廿二史劄記》,頗有此精神;惜其應用范圍尚狹。此種方法,恒注意于常人所不注意之處,常人向來不認為史料者,吾儕偏從此間覓出可貴之史料。欲應用此種方法,第一步,須將腦筋操練純熟,使常有銳敏的感覺。每一事項至吾前,常能以奇異之眼迎之,以引起特別觀察之興味。世界上何年何月不有蘋果落地,何以奈端獨能因此而發(fā)明吸力;世界上何年何月不有開水沖壺,何以瓦特獨能因此而發(fā)明蒸汽;此皆由有銳敏的感覺,施特別的觀察而已。第二步,須耐煩。每遇一事項,吾認為在史上成一問題有應研究之價值者,即從事于徹底精密的研究,搜集同類或相似之事項,綜析比較,非求得其真相不止。須知此種研究法,往往所勞甚多,所獲甚簡。例如吾前文所舉(甲)項,其目的不過求出一斷案曰“春秋前半部落式之國家甚多”云爾;所舉(乙)項,其目的不過求出一斷案曰“六朝唐時中國人留學印度之風甚盛”云爾。斷案區(qū)區(qū)十數(shù)字,而研究者,動費一年數(shù)月之精力,毋乃太勞?殊不知凡學問之用科學的研究法者,皆須如是;茍不如是,便非科學的,便不能在今世而稱為學問。且宇宙間之科學,何一非積無限辛勞以求得區(qū)區(qū)數(shù)字者?達爾文養(yǎng)鴿蒔果數(shù)十年,著書數(shù)十萬言,結(jié)果不過詒吾輩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八個大字而已。然試思十九世紀學界中,若少卻此八個大字,則其情狀為何如者?我國史學界,從古以來,未曾經(jīng)過科學的研究之一階段,吾儕今日若能以一年研究之結(jié)果,博得將來學校歷史教科書中一句之采擇,吾愿已足,此治史學者應有之覺悟也。
尤有一種消極性質(zhì)的史料,亦甚為重要:某時代有某種現(xiàn)象,謂之積極的史料;某時代無某種現(xiàn)象,謂之消極的史料。試舉其例:
(甲)吾儕讀《戰(zhàn)國策》,讀《孟子》,見屢屢有黃金若干鎰等文,知其時確已用金屬為貨幣。但字書中關于財貨之字,皆從貝不從金,可見古代交易媒介物,乃用貝而非用金。再進而研究鐘鼎款識,記用貝之事甚多,用金者雖一無有;《詩經(jīng)》亦然;殷墟所發(fā)見古物中,亦有貝幣無金幣,因此略可推定西周以前,未嘗以金屬為幣。再進而研究《左傳》《國語》《論語》亦絕無用金屬之痕跡。因此吾儕或竟可以大膽下一斷案曰:“春秋以前未有金屬貨幣。”若稍加審慎,最少亦可以下一假說曰:“春秋以前金屬貨幣未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