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12)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697字
- 2016-11-02 16:27:53
(乙)我國未有紙以前,文字皆“著諸竹帛”。然《漢書·藝文志》各書目,記篇數者什之七八,記卷數者僅十之二三,其記卷數者又率屬漢中葉以后之著述;因此可推定帛之應用,為時甚晚。又據《史記》《漢書》所載,當時法令公文私信什有九皆用竹木簡,知當時用竹之廣,遠過于用帛。再證以最近發見之流沙墜簡,其用縑質者皆在新莽以后,其用紙質者皆在兩晉以后。因此可以下一假說曰:“戰國以前謄寫文書,不用縑紙之屬;兩漢始用而未盛行。”又可以下一假說曰:“魏晉以后,竹木簡牘之用驟廢。”
(丙)吾儕讀歷代高僧傳,見所記隋唐以前諸僧之重要事業,大抵云譯某經某論若干卷,或云講某經某論若干遍,或云為某經某論作注疏若干卷;宋以后諸僧傳中,此類記事絕不復見,但記其如何洞徹心源,如何機鋒警悟而已。因此可以下一斷案曰:“宋以后僧侶不講學問。”
(丁)吾儕試檢前清道咸以后中外交涉檔案,覺其關于教案者什而六七;當時士大夫關于時事之論著,亦認此為一極大問題。至光宣之交,所謂教案者已日少一日;入民國以來,則幾無有。因此可以下一斷案曰:“自義和團事件以后,中國民教互仇之現象殆絕。”
此皆消極的史料例也。此等史料,其重要之程度,殊不讓積極史料。蓋后代極普通之事象,何故前此竟不能發生,前代極普通之事象,何故逾時乃忽然滅絕,其間往往含有歷史上極重大之意義,倘忽而不省,則史之真態未可云備也。此等史料,正以無史跡為史跡,恰如度曲者于無聲處寄音節,如作書畫者于不著筆墨處傳神。但以其須向無處求之,故能注意者鮮矣。
亦有吾儕所渴欲得之史料,而事實上殆不復能得者。例如某時代中國人口有若干,此問題可謂為研究一切史跡重要之基件,吾儕所亟欲知也;不幸而竟無法足以副吾之望。蓋吾國既素無統計,雖以現時之人口,已無從得其真數,況于古代?各史《食貨志》及《文獻通考》等書,雖間有記載,然吾儕絕不敢置信;且彼所記亦斷斷續續,不能各時代俱有;于是乎吾儕搜集之路殆窮。又如各時代物價之比率,又吾儕所亟欲知也。然其記載之闕乏,更甚于人口;且各時代所用為價值標準之貨幣,種類復雜,而又隨時變紊,于是乎吾儕搜集之路益窮。若斯類者,雖謂之無史料焉可矣。雖然,吾儕正不必完全絕望。以人口問題論,吾儕試將各史本紀及《食貨志》所記者,姑作為假定;益以各地理志中所分記各地方戶口之數,再益以方志專書——例如常璩《華陽國志》,范成大《吳郡記》等記述特詳者,悉匯錄而勘比之;又將各正史各雜史筆記中,無論文牘及談話,凡有涉及人口數目者——例如《左傳》記“衛戴公時衛民五千七百三十人”,《戰國策》記蘇秦說齊宣王言“臨淄七萬戶,戶三男子”等,凡涉及此類之文句,一一鈔錄無遺;又將各時代征兵制度,口算制度,一一研究,而與其時所得兵數所得租稅相推算。如此雖不敢云正確,然最少總能于一二時代中之一二地方得有較近真之資料;然后據此為基本,以與他時代他地方求相當之比例。若有人能從此用力一番,則吾儕對于歷史上人口之知識,必有進于今日也。物價問題,雖益復雜,然試用此法以求之,所得當亦不少。是故史料全絕之事項,吾敢信其必無;不過所遺留者或多或寡,搜集之或難或易耳。抑尤當知此類史料,若僅列舉其一條兩條,則可謂絕無意義絕無價值;其價值之發生,全賴博搜而比觀之耳。
以上所舉例,皆吾前此所言抽象的史料也。然即具體的史料,亦可以此法求之。往往有一人之言行,一事之始末,在正史上覺其史料缺乏已極;及用力搜剔,而所獲或意外甚豐。例如《史記》關于墨子之記述,僅得二十四字,其文曰:“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孟子荀卿列傳》)此史料可謂枯竭極矣;而孫詒讓生二千年后,能作一極博贍翔實之《墨子傳》至數千言(看《墨子閑詁》)。例如周宣王伐囗狁之役,《詩經》《史記》《竹書紀年》所述,皆僅寥寥數語;而王國維生三千年后,乃能將其將帥、其戰線、其戰狀、詳細考出,歷歷如繪(看《雪堂叢刻》)。此無他謬巧,其所據者皆人人共見之史料,彼其爬羅搜剔之術,操之較熟耳。又如指南針由中國人發明,此西史上所艷稱也。然中國人對于此物之來歷沿革,罕能言者。美人夏德(F. Hirth)所著《中國古代史》,則考之甚詳。其所征引之書,則其一《韓非子》,其二《太平御覽》引《鬼谷子》,其三《古今注》,其四《后漢書·張衡傳》,其五《宋書·禮志》,其六《南齊書·祖沖之傳》,其七《宋史·輿服志》,其八《續高僧傳·一行傳》,其九《格致鏡原》引《本草衍義》,其十《夢溪筆談》,其十一《朝野僉載》,其十二《萍洲可談》,其十三《圖書集成·車輿部》。以上所考,是否已備,雖未敢斷;然吾儕讀之,已能將此物之淵源,得一較明確之觀念。夫此等資料,明明現存于古籍中,但非經學者苦心搜輯,則一般人未由察見耳。
亦有舊史中全然失載或缺略之事實,博搜旁證則能得意外之發見者。例如唐末黃巢之亂,曾大慘殺外國僑民,此可謂千年前之義和團也。舊史僅著“焚室廬殺人如刈”之一囫圇語,而他無征焉。九世紀時,阿拉伯人所著《中國見聞錄》中一節云:“有Gonfu[khanfu]者,為商舶薈萃地,……紀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賊Punzo[Banschoua]陷Gonfu,殺回耶教徒及猶太波斯人等十二萬。……其后有五朝爭立之亂,貿易中絕”等語。歐洲人初譯讀此錄,殊不知所謂Confu者為何地,所謂Punzo者為何人。及經東西學者細加考證,乃知回教紀元二六四年,當景教紀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乾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黃巢實寇廣州。廣州者,吾粵人至今猶稱為“廣府”,知Confu即“廣府”之譯音;而Punzo必黃巢也。吾儕因此一段記錄,而得有極重要之歷史上新智識:蓋被殺之外國人多至十二萬,則其時外人僑寓之多可想。吾儕因此引起應研究之問題有多種。例如:其一,當時中外通商何以能如此繁盛?其二,通商口岸是否僅在廣州,抑尚有他處?其發達程度比較如何?其三,吾儕聯想及當時有所謂“市舶司”者,其起源在何時,其組織何若,其權限何若?其四,通商結果,影響于全國民生計者何如?其五,關稅制度可考見者何如?其六,今所謂領事裁判權制度者,彼時是否存在?其七,當時是否僅有外國人來,抑吾族亦乘此向外發展?其八,既有許多外人僑寓我國,其于吾族混合之關系何如?其九,西人所謂中國三大發明——羅盤針、制紙、火藥,——之輸入歐洲,與此項史跡之關系何若?……吾儕茍能循此途徑以致力研究,則因一項史跡之發見,可以引起無數史跡之發見,此類已經遺佚之史跡,雖大半皆可遇而不可求,但吾儕總須隨處留心,無孔不入,每有所遇,斷不放過。須知此等佚跡,不必外人紀載中乃有之,本國故紙堆中,所存實亦不少,在學者之能施特別觀察而已。
史料有為舊史家故意湮滅或錯亂其證據者,遇此等事,治史者宜別搜索證據以補之或正之。明陳霆考出唐僖宗之崩以馬踐,宋太宗之崩以箭瘡發,二事史冊皆秘之不言。霆考證前事據《幸蜀記》,考證后事據神宗諭滕章敏之言(《兩山墨談》卷十四),前事在歷史上無甚價值,雖佚不足顧惜。后事則太宗因伐契丹,為虜所敗,負傷遁歸,卒以瘡發而殂,此實宋代一絕大事,后此澶淵之盟,變法之議,靖康之禍,皆與此有直接間接關系。此跡湮滅,則原因結果之系統紊矣。計各史中類此者蓋不乏。又不惟一二事為然耳,乃至全部官書,自行竄亂者,往往而有。《宋神宗實錄》,有《日錄》及《朱墨本》之兩種,因廷臣爭黨見,各自任意竄改,致同記一事,兩本或至相反(看清蔡鳳翔著《王荊公年譜》卷二十四《神宗實錄考》),至清代而尤甚。清廷諱其開國時之穢德,數次自改實錄。實錄稿今入王氏《東華錄》者乃乾隆間改本,與蔣氏《東華錄》歧異之處已甚多;然蔣氏所據,亦不過少改一次之本耳。故如太宗后下嫁攝政王,世宗潛謀奪嫡等等宮廷隱慝,諱莫如深,自不待言。即清初所興之諸大獄,亦掩其跡唯恐不密。例如順治十八年之“江南奏銷案”。一時搢紳被殺者十余人,被逮者四五百人,黜革者萬三千余人,摧殘士氣,為史上未有之奇酷。然官書中并絲毫痕跡不可得見。今人孟森,據數十種文集筆記,鉤距參稽,然后全案信史出焉(看《心史叢刊》第一集)。夫史料之偶爾散失者,其搜補也尚較易;故意湮亂者,其治理也益極難。此視學者偵察之能力何如耳。
今日史家之最大責任,乃在搜集本章所言之諸項特別史料。此類史料,在歐洲諸國史,經彼中先輩搜出者已什而七八,故今之史家,貴能善因其成而運獨到之史識以批判之耳。中國則未曾經過此階段,尚無正當充實之資料,何所憑藉以行批判?漫然批判,恐開口便錯矣。故吾本章所論,特注重此點。至于普通一事跡之本末,則舊籍具在,搜之不難,在治史者之如何去取耳。
第二,鑒別史料之法
史料以求真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誤,二曰偽。正誤辨偽,是謂鑒別。
有明非史實而舉世誤認為史實者:任執一人而問之曰,今之萬里長城為何時物,其人必不假思索,立答曰秦始皇時。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誤謬或竟全部誤謬也。秦始皇以前,有燕之長城,趙之長城,齊之長城;秦始皇以后,有北魏之長城,北齊之長城,明之長城;具見各史。其他各時代小小增筑尚多。試一一按其道里細校之,將見秦時城線,所占乃僅一小部分,安能舉全城以傅諸秦?況此小部分是否即秦故墟尚屬問題。欲解此問題,其關鍵在考證秦時筑城是否用磚抑用版筑,吾于此事雖未得確證,然終疑用版筑為近。若果爾者,則現存之城,或竟無一尺一寸為秦時遺跡,亦未可知耳。常人每語及道教教祖,輒言是老子。試讀老子五千言之著書,與后世道教種種矯誣之說風馬牛豈能相及?漢初君臣若竇后、文帝、曹參輩,著述家若劉安、司馬談輩,皆治老子之道家言,又與后世道教豈有絲毫相似?道教起源,明見各史,如《后漢書·襄楷傳》所載楷事及宮崇于吉等事,《三國志·張魯傳》所載魯祖陵父衡及駱曜、張角、張修等事,其妖妄煽播之跡,歷歷可見;此又與周時作守藏史之老子,豈有絲毫關系?似此等事,本有較詳備之史料,可作反證;然而流俗每易致誤者,此實根于心理上一種幻覺,每語及長城輒聯想始皇,每語及道教輒聯想老子。此非史料之誤,乃吾儕自身之誤,而以所誤誣史料耳。吾儕若思養成鑒別能力,必須將此種心理結習,痛加滌除,然后能向常人不懷疑之點能試懷疑;能對于素來不成問題之事項而引起問題。夫學問之道,必有懷疑然后有新問題發生,有新問題發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發明。百學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
頃所舉例,吾命之曰局部的幻覺。此外尤有一般的幻覺焉:——凡史跡之傳于今者,大率皆經過若干年若干人之口碑或筆述,而識其概者也。各時代人心理不同,觀察點亦隨之而異,各種史跡,每一度從某新時代之人之腦中濾過,則不知不覺間輒微變其質如一長河之水,自發源以至入海,中間所經之地所受之水,含有種種雜異之礦質,則河水色味,隨之而變。故心理上的史跡,脫化原始史跡而喪失其本形者往往而有。例如《左傳》中有名之五大戰——韓、城濮、鞍、鄴、鄢陵,吾腦際至今猶有極深刻之印象,覺此五役者為我國史中規模宏大之戰事。其實細按史文,五役者皆一日而畢耳;其戰線殆無過百里外者;語其實質,僅得比今閩粵人兩村之械斗。而吾儕動輒以之與后世國際大戰爭等量齊觀者,一方面固由《左傳》文章優美,其鋪張分析的敘述,能將讀者意識放大;一方面則由吾輩生當二千年后,習見近世所謂國家者所謂戰爭者如彼如彼,動輒以今律古,而不知所擬者全非其倫也。夫在貨幣交易或信用交易時代而語實物交易時代之史跡,在土地私有時代而語土地公有時代之史跡,在郡縣官治或都市自治時代而語封建時代或部落時代之史跡,在平民自由時代而語貴族時代或教權時代之史跡,皆最容易起此類幻覺。幻覺一起,則真相可以全蔽,此治學者所最宜戒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