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1903年亞歷塞夫受命為關東總督時,苦魯伯堅即與細商遠東軍事計劃。據亞歷塞夫之意見,日俄若竟開戰,中國或將助日。其時關外有華兵2萬左右,似曾受日本軍官之訓練,關內更有華兵5萬,可以出為后盾。故與日本作戰必須同時防止華兵參加。且日本進兵必先占朝鮮,繼攻旅順,故擬定軍事之布置如下:(一)以俄兵1.2萬駐守旅順;(二)以俄兵7000防護海參崴;(三)以大部軍隊分駐滿洲各重要地段,一方保衛鐵路,一方監視華兵;(四)以精兵1.9萬攜大炮86尊進駐鴨綠江沿岸,以阻日軍之猛進;其余軍隊則集中于沈陽、遼陽、海口三處,以資策應;(五)一旦開戰俄軍必須占領營口,以防日軍由彼登陸,蓋亞歷塞夫以為鴨綠江有天險可憑,俄國駐兵必能于此防阻日軍之侵入滿洲,即使眾寡不敵,亦可退守分水嶺諸山,以與后方大隊相聯絡;倘日本進攻旅順,則分水嶺之兵可以從側面攻擊,斷其歸路。
然此種布置,初非苦魯伯堅所敢深信。故其上俄皇之奏折中,聲明俄國在遼東之軍備雖有增加;而日本方面之布置亦未嘗懈怠。官報中雖得估計日本出戰之兵約有步槍12.6萬,指揮刀5000,大炮494門;實際決不止此數。當時業有海陸軍官各一人密報俄皇,日本常備軍雖屬有限,而后備兵極多,一旦開戰,均可加入前線,日本之戰斗力必因之大增,殊非遠東所駐俄軍所能抵御。惜乎宮廷內外滿布主戰派之心腹,此種密報竟未使陸軍大臣過目;故苦魯伯堅所言,僅為其個人之估計。然彼業已看破日本海陸軍力之驟增,故明告俄皇,駐扎鴨綠江邊之俄兵力量單薄,恐遭敵人重兵之襲擊;假使俄國艦隊不能控制海面,使日本大隊得以穩渡,則危險尤甚。蓋日本如能將其可用之軍隊完全送登大陸,則俄國絕無保守南滿之希望。茍欲使俄軍不為日本零星攻破,則非集中兵力,退駐哈爾濱,以待大隊之后援不可。此時旅順必至孤立無援;而旅順之防御工程既欠完整,所駐兵力亦不敷用,前途殊無把握。但主戰派方極力粉飾本身之弱點,以冀達其雄霸東亞之雄心;苦魯伯堅之言,竟以等閑置之。陸軍大臣不能主持和戰之大計,而聽群小包圍俄皇,亦足征當時俄政之腐敗矣。
主戰派根本之錯誤,即亞歷塞夫及其僚屬過信俄國遠東艦隊之戰斗力,以為決不致敗于日本。該艦隊之總參謀魏格夫特(Admiral Vitgeft)堅決表示以日俄兩國在遠東艦隊之戰斗力相較,俄海軍決不致戰敗;俄海軍若不戰敗,日兵絕無在牛莊或西朝鮮灣中其他海港登岸之希望。亞歷塞夫贊許此說,以為東自仁川西至威海衛皆為俄國艦隊勢力所及之地,日本決不能于此運兵。彼等認定日軍只能在仁川以東之朝鮮海岸登陸;由此進至鴨綠江邊,須經過200英里以上之長途,其間層巒疊嶂,人跡甚稀,僅有一路,可以通車。此路由仁川,經朝鮮京城至安東,路既狹隘,年久失修,運兵極不便利。再由安東,進窺旅順,其間復隔170英里。每經大雨,或當融雪之時,南滿、北韓之路皆成泥洼,極不易行;人行尚且不易,何況重炮及其他軍需品之搬運。照此理想推算,無怪其錯認日軍不能急切侵入滿洲。
俄國海軍將佐,但知比較雙方艦數及噸數,以定兩軍海上之戰斗力;對于其他重要條件,如軍艦之速度、武裝之新舊、海港之形勢、船員之訓練等一概抹殺不問,此為失敗之總因。當時俄國在遠東之戰艦雖多,然真能上前線以充分之力量作戰者不過11艘;而日本方面則有14艘之多。俄艦每小時行16.3海里(16.3knots),日艦每小時行18.3海里(18.3knots)。俄艦所有超過6英寸口徑之炮僅42尊,而日艦則有55尊。俄艦有6英寸口徑之炮138尊,日艦則有184尊。俄國在遠東只有海軍根據地二處,一為海參崴,港中僅有船塢一座,可以容納大戰艦;一為旅順,則其唯一之船塢實嫌過小,難容戰艦之大者,雖有種種擴充之計劃,尚未能見諸實行。難日本方面則有海軍根據地六處,每處皆有大船塢六七座,可以容納大戰艦,此外尚有魚雷艇根據地及建有防御工程之海港數處,均可供海軍之使用。最不利于俄方者,即日本之海軍根據地三處與朝鮮海峽相近,將旅順與海參崴隔斷,使不能互相呼應;加以海參崴天氣過寒,每年12月至3月,全港為冰所鎖,除用鏟冰船沖開一路,軍艦不能出入,而俄國戰斗力最強之4艦皆定泊于此,冬季開戰,何等不便!至于艦員之訓練,俄艦人員服務期雖較日艦為長,而俄艦之一部分僅為預備隊,每年入大海操練僅20天,其余時間,則均閑泊港中,等于“駐兵之浮家泛宅”(floating barracks)而已。
俄國海軍少佐謝米諾夫(Commander Semenoff)于所著《功罪錄》(《Rasplata》)一文中述及關東總督亞歷塞夫之態度,頗足表示當時驕兵悍將誤國之情形。其言曰:
“茍艦長真心愛護其所管之戰艦,則艦中雖有極細之缺點,亦不可稍稍忽視。彼應立刻報告長官,亟圖補救,以免臨陣發生危險,蓋最小之缺點每足引起最大之不幸也。然而駐扎旅順之艦長若照此原則履行其職務,則將被認為‘不適宜之屬吏’(Inconvenient Subordinate),其行為于長官有所不便。蓋關東總督極不愿聞彼所管轄之艦隊有何缺點。故彼在任一日,各艦長必須于報告中說明艦中一切盡善盡美,以便總督轉奏俄皇,彼所統率之艦隊準備完整,隨時可以作戰而克敵奏功也。”(Rasplata一文在R.U.S.I.Journal for1609-1610雜志中發表)。
俄國海軍之不足恃,已如上文所述,則欲其阻止日本在朝鮮灣一帶登陸,事實上效力無多。故亞歷塞夫對于日本行軍之計劃皆不可靠。而俄國駐在遠東之陸軍,不僅兵力單薄,將校亦復輕敵不肯用命。例如苦魯伯堅曾訓令俄軍東路司令官,為集中兵力起見,其部隊必須且戰且退,一方阻礙日軍之猛進,一方仍不可與退后集中之主力軍失聯絡,以免陷于孤危之境。而司令官查蘇立(General Zasulich)聲言:曾受圣喬治勛章之武士,但知進戰克敵,素無退縮避敵之習慣。苦魯伯堅亦無如之何。軍令不行,安得不敗!
俄國駐遠東將校虛驕之氣愈張,則國內急進派之聲勢亦愈大。蒙蔽俄皇,粉飾本國之弱點,使朝野皆不知滿韓形勢之真相,遂造成劍拔弩張,岌岌不可終日之局面。苦魯伯堅為慎重起見,故親游日本,以觀虛實,于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九日(1903年6月12日)抵東京。當時傳說不一,有謂其此來系訂滿韓交換條約者,實則考察形勢耳。苦魯伯堅旋赴旅順,集俄官,開大會(閏五月十二日即陽歷7月6日),駐中韓公使、關東總督、道勝銀行總理、駐滿洲各軍之參謀長皆與焉。此次會議,意見初不一致,亞歷塞夫等皆主急進,苦魯伯堅獨持異議。及其歸國,力主撤兵,不但放棄南滿,亦須放棄旅順(見C.Ross:The Russo-Japanese War第三十八頁。作者何所根據,尚待查考)。無如苦魯伯堅甫歸,倍索白拉索夫繼至,極力向各方游說,推翻放棄滿洲之主張。當時俄國要人多與遠東實業發生關系,一旦撤兵,與其本身利益不無損害,故均力助倍索白拉索夫,使俄國政府對于陸軍大臣之提議重加考慮。其結果不但不撤回駐滿洲之軍隊,且在滿洲境內,鴨綠江沿岸,及朝鮮邊境極力擴張其經濟勢力,以與日本爭雄。
六月十三日(陽歷8月5日),俄合阿穆爾及關東省,設極東大總督府,以關東總督亞歷塞夫為大總督,得指揮阿穆爾區及關東省之陸軍、太平洋之海軍。宣戰、講和皆許便宜行事。駐東洋之外交官,皆聽命焉。識者早知滿韓交換之論之必無成,而日俄之戰事,必不可免矣(參閱苦魯伯堅所著《俄國軍隊與對日戰爭》一書英文譯本,The Russian Army and Japanese War及洛斯Ross所著英文《日俄戰史》)。
果也,俄人于是時,對韓國提出要求,欲租借龍巖浦,并迫韓履行逾期作廢之《森林條約》。韓人以受日、英警告,不敢許。俄人乃強筑炮臺于龍巖浦,改其名曰尼古拉。架電線通安東。其挑戰之行為,可謂極顯著。然日人猶欲與俄和平商略,乃以是歲六月間,命其駐俄公使栗野慎一郎,訪俄外務大臣藍斯都夫,申明“兩國在極東之利益,愿協商和平辦法”。俄人許之。小村乃制成《協約草案》,命栗野向俄廷提出。
(一)尊重中、韓兩國之獨立,保全其領土。對于兩國之商工業,彼此互守機會均等主義。
(二)俄認日對韓之卓越利益。日認俄對滿洲經營鐵道之特殊利益。
(三)以不違反第一條為限,日對韓,俄對滿洲,不妨礙締約國之商工業活動,韓國鐵路,延長至滿洲南部,與中東路及山海關、牛莊鐵路相接時,俄不阻礙。
(四)為保護第二條所述之利益,日對韓,俄對滿洲派兵時,所派之兵,不得超過實際必要之數。事定即撤。
(五)俄認日對韓改革,有與助言及助力,并含軍事上援助之專權。
俄國此時,蓋欲使亞歷塞夫當此交涉之任。藍斯都夫乃托言將從俄皇出巡,請由駐日俄使羅善當交涉之任;并請由俄國亦作一提案,與日本所提出之案,同作為交涉基礎。日人不得已,許之。八月中旬(陽歷10月上旬)羅善與亞歷塞夫會商后,提出對案。其第(一)條,但言尊重韓國之獨立,保全其領土。第(二)條,限于不違反第(一)條,承認日在韓之卓越利益。而于日第(五)條之對韓援助,限制之于民政,并刪含軍事上援助之語。第(三)條,俄承認不阻礙日本在韓之商工營業。限于不違反第一條,不反對日本保護商工營業之行為。第(四)條,對派兵事,亦僅言韓而刪滿洲。第(五)(六)(七)三條,為俄國自提出者。第(五)條,限日于韓國領土,不為軍略上之目的使用。于韓國沿海,不筑有妨自由航行之兵事工程。第(六)條,以北緯三十九度以北韓國之地為中立地。兩國軍隊,皆不得侵入。第(七)條,日認滿洲及其沿岸,全在日本利益范圍之外。
小村乃提出改革案。于俄提案第(三)條“商工營業”,改為“商工業活動之發達”。“保護商工營業”,改為“保護是等利益”。第(四)條改為向韓派兵,俄認為日本之權利。第(二)條之“民政”,改為“內政”,仍加含軍事上援助一語。第(六)條改為滿、韓境上,各五十啟羅密達(Kilometre的譯音)。第(七)條全刪。改為(甲)俄對滿洲,尊重中國之主權,保全其領土。不妨礙日本對滿洲之商業自由。(乙)以不反(甲)為限,日認俄在滿洲之特殊利益。俄國保護該利益之行為,日認為俄之權利。(丙)韓國鐵道延長至鴨綠江時,不妨礙其與滿洲鐵路之聯絡。
小村與俄使談判數次。俄使認關于韓國條件之修正,而關于滿洲之條件,終不相下。小村乃更提修正案,承認“日不于韓國沿岸,建筑妨害自由航行之兵事要工”。而要求“日于滿,俄于韓,各承認在本國特殊利益范圍之外”。又“俄在韓因條約所得商業及居住之權利,日不妨礙。日在中國因條約所得商業及居住之權利及豁免,俄亦不妨礙”,“日認俄在滿之特殊利益,并認俄為保護此等利益之必要處分”,而要求“俄亦承認不阻礙日本在韓工商業之活動發達。日為保護此等利益之行為,俄不反對”。又“日為上述目的,向韓派兵時,俄認為日之權利”。余與第一次提案第(一)、第(五)條,及對俄案第(六)條之修正,并刪改俄案第(七)條之兩項相同。
羅善接此案后,將全文電俄京請命。小村亦命栗野向俄政府申明,“日所要求為正當”。蓋日本已視此為最后讓步矣。時藍斯都夫已隨俄皇游歷法、德而歸。栗野往訪之。藍斯都夫乃出以延宕之手段。栗野往訪數次,皆不得要領。至十月二十三日(陽歷12月11日),俄公使忽向小村提出第二次修正案。(一)仍只承認保全韓國之獨立及其領土。(二)于日本對韓之援助,仍只認其限于民政;并刪軍事上援助之語。(三)(四)于日本所要求“俄國承認日在韓之工商業之活動發達;暨保護此等利益之行為;及因此向韓派兵,俄認為日之權利”,俄皆承認之。(五)(六)而仍執俄原提案之第(五)、第(六)兩條。于滿洲則一字不提。
小村于第(二)、第(五)兩條,加以修正。第(六)條全行刪除。并申言“滿洲置諸約外,萬難承認”。
十一月十九日(1904年1月4日),俄使復文:于第(二)條之修改,承認日本之要求。(五)(六)兩條,皆仍原文。另提“滿洲及其沿岸,日本承認在己國范圍之外。但日本或他國,在滿洲依條約獲得之權利及特權,俄不反對”一條。
交涉至此,業已山窮水盡。于是小村再促俄使反省。俄使不答。兩國交涉,遂因停頓而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