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正月己酉朔日食，免元旦朝賀。嗣后每元旦皆不視朝。三月，免升授官面謝，自是臨御遂簡。四月，召王家屏復(fù)入閣（家屏于十二年十二月入閣，十四年九月丁憂去），抵任三月未得見。家屏以為言，帝遣中官慰家屏，獎以忠愛。家屏疏謝，請帝視朝。居數(shù)日，帝為一御門延見，自是益深居不出。是年冬，大理評事雒于仁疏上酒色財氣四箴，直攻帝失，疏言：“臣備官歲余，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唯聞圣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此者有由也。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長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于仁本傳，十俊，蓋十小閹也），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復(fù)入，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榜[搒]宮女，明日杖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于直臣，如范儁[俊]、姜應(yīng)麟、孫如法輩，皆一絀不申，賜環(huán)無日，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陛下溺此四者，不曰操生殺之權(quán)，人畏之而不敢言；則曰居邃密之地，人莫知而不能言。不知鼓鐘于宮，聲聞于外，幽獨之中，指視所集。且保祿全軀之士，可以威權(quán)懼之；若懷忠守義者，即鼎鋸何避焉？臣今敢以四箴獻。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也，惟陛下垂察。”疏入，帝震怒，會歲暮，留其疏十日，十八年元旦，召見閣臣申時行等于毓德宮，手于仁疏授之，帝自辯甚悉，將置之重典。時行等委曲慰解，見帝意不可回，乃曰：“此疏不可發(fā)外，恐外人信以為真。愿陛下曲賜優(yōu)容，臣等即傳諭寺卿，令于仁去位可也。”帝乃頷之。居數(shù)日，于仁引疾，遂斥為民。自此章奏留中，遂成故事。二月，罷日講。帝每遇講期，多傳免，申時行請免講日仍進講章，以備觀覽。自后講筵遂永罷（三十一年三月，大學(xué)士沈一貫請發(fā)群臣章疏言：“各衙門本章例應(yīng)三日即下，自有留中之事，有奏而不發(fā)票者，有票上而不發(fā)行者，政務(wù)壅滯，且借手作奸。”不報）。
由雒于仁疏可見帝之昏惰。申時行遇事遷就，以成其過。留中之例開，言路無所施其匡救，于是廟堂爭議，與君國不生效力，唯在臣僚間自為恩怨，朋黨分歧，言論厖[龐]雜，任事者無所措手。其始公卿仰臺諫之鼻息，其后清室日強，邊氛日棘，而封疆之將帥亦顛躓于黨論之交轟，其習(xí)慣皆此時所釀成也。時行、錫爵諸人，及身不見覆敗，坐享太平宰相之榮，此皆祖宗所貽之澤。而萬歷一朝之遺殃，則雖有賢子孫且不易振刷，況重以至愚極不肖來承其后，猶必數(shù)十年而后亡，則明初之綱紀(jì)，毀壞亦正不易也。當(dāng)時政局，莫善于宋囗 之論，《明史·囗 傳》：“石星代 為戶部（事在萬歷十八年三月），語 曰：‘某郡有羨余可濟國用。’囗 曰：朝廷錢谷，寧積久不用，勿使搜括無余，主上知物力充羨，則侈心生矣。’星憮然。有郎言漕糧宜改折。囗 曰：‘寧紅朽，不可匱絀，一旦不繼，何所措手？’中外陳奏，帝多不省，或直言指斥，輒曰：‘此沽名耳。’不罪。于慎行稱帝寬大，囗 愀然曰：‘言官極論得失，要使人主動心，縱罪及言官，上意猶有所儆省，概置勿問，則如痿痹不可療矣。’后果如其言。”
帝既不視朝，不御講筵，不親郊廟，不批答章疏，中外缺官亦不補。二十四年七月，吏部尚書孫丕揚言：“數(shù)月以來。廷推擱矣，行取停矣，年例廢矣。諸臣中或以功高優(yōu)敘，或以資深量遷，或服闋而除補，或覆題而注授，其生平素履原不在擯棄之列者，乞體因政設(shè)官之意，念國步多事之時，將近日推補官員章疏簡發(fā)，間有注擬未當(dāng)，亦乞明示別推酌補。”疏入不報。是時外官亦多缺不補，御史王以時奏言：“地方缺官之害，藩司、臬司等官，職掌各有攸司，每遇員缺，則撫按必擇近便者一人使之?dāng)z理，職錢谷而攝軍屯，職兵戎而攝鹽馬，夙昔未能嫻習(xí)，旦夕豈能旁通？顛末未暇究心，晷刻難于判發(fā)。聰明少有未遍，寧免乖違；才力稍有不同，輒形愆謬。舞文者乘此弄其機械，玩法者借以恣其侵漁。文移之往來，獄訟之聽斷，近者數(shù)十里，遠者數(shù)百里，又遠者千有余里，道路奔走，歲月牽纏，費用不支，勞苦勿恤。或鬻賣其妻子，而事尚未完；或轉(zhuǎn)死于溝洫，而冤莫可訴。司道缺官，廢事病民，其為害既如此。至于郡縣守令，最為親民，民之倚命于守令，不啻赤子于其乳母，使郡縣而可缺官，則是赤子而可斷乳也；使守令而可使常署攝，則是亦子而可終歲寄養(yǎng)也。蓋專官如柙櫝之典守，故任勞怨而不辭；攝職若傳舍之經(jīng)過，誰肯竭心力以從事？乞行推補。”亦不報。
萬歷間官缺不補之事，略類敘之，則如三十年十二月，大學(xué)士沈一貫奏御史巡差缺員。時天下御史巡行諸差務(wù)凡十有三處，至是缺其九。一貫等奏請遣御史分往受事，庶監(jiān)察有所責(zé)成，而綱紀(jì)可振。不報。明年正月，復(fù)營乾清、坤寧兩宮（二十四年三月兩宮災(zāi)），輔臣入視工程，乃得見帝，因亟言巡漕巡倉二差，及河南、陜西巡撫缺應(yīng)補授差遣。三月，吏部奏天下郡守缺員。不報。時郡守缺者幾十之五。是時兩北六卿正貳亦多缺不補。三十二年二月壬寅，閣臣請補司道郡守及遣巡方御史。不報。沈一貫擬各御史敕以上。不省。四月，一貫等上疏催補科道，行取考選吳道行等四員，熊鳴夏等三員，散館題授王元翰等八員。不報。三十四年二月，大學(xué)士沈鯉、朱賡請補六部大僚，言：“臣昨同文武百官齊赴文華門候駕，見二品班內(nèi)，止戶部尚書趙世卿一員，其余尚書、左右侍郎，員缺甚多，官聯(lián)廢闕，一至于此，政務(wù)叢脞，誰為修明？理亂所關(guān)，良非細故。乞于前后會推人數(shù)內(nèi)，亟賜點用，以慰中外之望。”不省。四十五年二月，大學(xué)士方從哲、吳道南言：“今早入朝，有百余人，群聚長安門外，環(huán)跪號訴，詢?yōu)殒?zhèn)撫司監(jiān)犯家屬，言：‘本司理刑缺官，無人問斷，監(jiān)禁日久，死亡相繼。’是有罪者不得速正厥法，無辜者不得早雪其冤。乞即簡補問官，以便審錄。”不省。
官缺不補，而求去官者亦無得請之路。三十五年正月，給事中翁憲祥言：“撫按官解任宜俟命，不宜聽其自去。”不報。據(jù)《憲祥本傳》：“江西巡撫許弘綱以父憂徑歸，廣西巡撫楊芳亦以憂乞免代。憲祥極言非制，弘綱貶官，芳亦被責(zé)。”據(jù)《傳》以證《紀(jì)》之言不報，亦非終不報，不候代者斯時尚有處分也。三十七年《本紀(jì)》書：“九月癸卯，左都御史詹沂封印自去。”三十九年又書：“十月丁卯，戶部尚書趙世卿拜疏自去。”四十年又書：“二月癸未，吏部尚書孫丕揚拜疏自去。九月庚戌，大學(xué)士李廷機拜疏自去。”四十一年又書：“七月甲子，兵部尚書掌都察院事孫瑋拜疏自去。九月庚辰，吏部尚書趙煥拜疏自去。”四十二年又書：“八月甲午，禮部右侍郎孫慎行拜疏自去。”然則其先猶以巡撫不俟代而貶與乞免代而被責(zé)，其繼則閣部大臣相率拜疏自去矣。未去之先，章必數(shù)十上而不報，遂以拜疏自去了之。
帝既置朝事不問矣，謂即朝無一事乎？則又非也。行政之事可無，斂財之事則無奇不有。帝之?dāng)垮X，皆用內(nèi)監(jiān)，而帝實非溺內(nèi)監(jiān)者。《明史·宦官·陳矩傳》：“自馮保、張誠、張鯨相繼獲罪，其黨有所懲不敢大肆。帝亦惡其黨盛，有缺多不補，迨晚年，用事者寥寥，東廠獄中至生青草。帝常膳，舊以司禮輪供，后司禮無人，乾清管事牌子常云獨辦，以故偵卒稀簡，中外相安。唯四方采榷者，帝實縱之，故貪殘肆虐，民心憤怨，尋致禍亂。”觀此知神宗之于內(nèi)官，其員缺不補，亦與外廷之臣無異。外廷闕[缺]官為失政，內(nèi)官缺額則為美德矣。而帝則用采榷之監(jiān)，毒遍天下。此則唯知好貨，其內(nèi)外缺官實為惜俸給，其采榷必遣內(nèi)監(jiān)，利其非士大夫，不知法紀(jì)，而可以盡搜括之能事。帝王之奇貪，從古無若帝者。
采榷之禍，詳于宦官《陳增》《梁永》兩《傳》，茲略舉之。《陳增傳》：礦稅遣官，自二十四年始。其后言礦者爭走闕下，帝即命中官與其人偕往，天下在在有之。其最橫者增及陳奉、高淮。是為礦監(jiān)。《梁永傳》：二十七年二月，命往陜西征收名馬貨物稅。嗣有楊榮，皆為窮兇極惡，通都大邑，無不遍設(shè)。是為稅監(jiān)。又有兩淮鹽監(jiān)，廣東珠監(jiān)，或?qū)Ｇ玻蚣鏀z，大珰小監(jiān)，縱橫繹騷，吸髓飲血，以供進奉，入公帑不及什一，而天下生靈涂炭。撮舉其最可駭異者言之：增在山東，劾福山知縣韋國賢，即逮問削職。益都知縣吳宗堯幾死詔獄。兼征山東店稅，與臨清稅監(jiān)馬堂相爭，帝為和解，使堂稅臨清，增稅東昌。增益肆，其黨內(nèi)閣中書程守訓(xùn)、中軍官仝治等自江南北至浙江，稱奉密旨搜金寶，募人告密，誣大商巨室藏違禁物，所破滅什伯家，殺人莫敢問。巡撫劉曰梧以狀聞，鹽務(wù)少監(jiān)魯保亦奏守訓(xùn)阻塞鹽課。俱弗省。三十三年增死，肆惡山東已十年。陳奉以二十七年命征荊州店稅，兼采興國州礦洞丹砂，及錢廠鼓鑄事。奉兼領(lǐng)數(shù)使，每托巡歷，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伺奉自武昌抵荊州，聚數(shù)千人噪于途，競擲瓦石擊之，奉走免，遂誣襄陽、黃州、荊州、荊門州數(shù)州府官煽亂，帝立為逮謫有差。興國州奸人漆有光，訐居民徐鼎等掘唐相李林甫妻楊氏墓，得黃金巨萬，騰驤衛(wèi)百戶仇世亨奏之，帝命奉括進內(nèi)庫，奉因毒拷責(zé)償，且悉發(fā)境內(nèi)諸墓。巡按御使王立賢言：“所掘墓乃元呂文德妻，非林甫妻。奸人訐奏，語多不讎，請罷不治，而停他處開掘。”不報。二十八年十二月，武昌民變，南京吏部主事吳中明奏言：“奉嚇詐官民，僭稱千歲，其黨直入民家，奸淫婦女，或掠入稅監(jiān)署中。王生之女、沈生之妻，皆被逼辱。士民公憤，萬余人甘與同死。撫按三司護之?dāng)?shù)日，僅而得全，巡撫支可大曲為蒙蔽。”大學(xué)士沈一貫亦言：“陳奉入楚，始而武昌，繼之漢口、黃州、襄陽、寶慶、德安、湘潭等處，變經(jīng)十起，幾成大亂，立乞撤回。”帝皆置不問。奉復(fù)開谷城礦不獲，脅其庫金，為縣民所逐。僉事馮應(yīng)京劾奉，降應(yīng)京雜職。奉又開棗陽礦，知縣王之翰以顯陵近，執(zhí)不可。奉劾之翰及襄陽通判邸宅、推官何棟如，緹騎逮訊，并追逮應(yīng)京。應(yīng)京有惠政，民號哭送之。奉列應(yīng)京罪狀于通衢，民切齒復(fù)聚圍奉署，奉逃匿楚王府，眾投奉黨耿文登等十六人于江，以巡撫可大護奉，焚其轅門。事聞，內(nèi)閣及言官請撤奉。不報。而內(nèi)監(jiān)李道方督理湖口船稅，亦奏：“奉水沮商舟，陸截販賈，征三解一，病國剝民。”帝始召奉歸。奉去，挾金寶財物巨萬計，可大懼為民所掠，多與徒衛(wèi)，導(dǎo)之出疆。以一貫請，始革可大職。而言官陳維春、郭如星極言奉罪，帝不懌，降二人雜職。三十二年，始釋應(yīng)京歸，之翰卒瘐死。馬堂者，天津稅監(jiān)兼轄臨清，始至，諸亡命從者數(shù)百人，白晝手鋃鐺奪人產(chǎn)，抗者以違禁罪之，僮告主者畀以十之三，中人之家，破者大半，遠近罷市。民萬余人縱火焚堂署，斃其黨三十七人，皆黥臂諸偷也。事聞，詔捕首惡，株連甚眾。有王朝佐者素仗義，慨然出曰：“首難者我。”臨刑神色不變。知府李士登恤其母妻，民立祠以祀。廷臣自大學(xué)士而下，諫者不下百余疏，悉寢不報。諸監(jiān)有所糾劾，朝上夕下，輒加重譴，而以高淮及梁永為尤甚。淮采礦征稅遼東，所委官激民變，淮誣系諸生數(shù)十人，巡按楊宏科疏救，不報。參隨楊永恩婪賄事發(fā)，奉旨會勘，卒不問。又惡總兵馬林不為己下，劾罷之。給事中侯先春疏救，遂戍林而謫先春雜職。巡按何爾健與淮互訐奏，淮遣人邀于路，錮其奏事人于獄，匿疏不以聞。三十一年夏，淮率家丁三百余，張飛虎幟，金鼓震天，聲言入內(nèi)謁帝，潛住廣渠門外。吏部尚書李戴、刑部尚書蕭大亨皆劾淮擅離信地，挾兵潛住京師，數(shù)百年未有之事。御史給事中連疏劾淮。皆不報。巡撫趙楫劾淮罪惡萬端，且無故打死指揮張汝立。亦不報。淮因上疏自稱“鎮(zhèn)守關(guān)務(wù)”。兵部奏其妄，帝護淮，謬曰：“朕固命之。”淮益募死士時時出塞射獵，發(fā)黃票龍旗，走朝鮮索冠珠貂馬，數(shù)與邊將爭功，山海關(guān)內(nèi)外咸被其毒（時清太祖日強，逼近遼東，淮為民驅(qū)除，大有力于清之發(fā)展。又以短抑參價為清口實）。三十六年四月，前屯衛(wèi)軍以淮奪餉，甲而噪，誓食淮肉。六月錦州、松山軍復(fù)變，淮懼，內(nèi)奔，誣同知王邦才、參將李孟陽（孟陽《實錄》作獲陽。《華鈺傳》亦作獲陽）逐殺欽使，刼奪御用錢糧。二人皆逮問。邊民益嘩。總督蹇達再疏暴淮罪。乃召歸，仍以通灣稅監(jiān)張曄兼領(lǐng)其事。孟陽竟死獄中，邦才至四十一年乃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