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歸后,脫脫不花及也先屢使致貢,上皇所亦別有獻。帝意欲絕瓦剌,不復使使。也先以為請,尚書王直、金濂、胡囗 等皆言,絕之恐啟釁。帝曰:“遣使有前事,適以滋釁爾,曩入寇時豈無使耶?”因敕也先曰:“前者使往,小人言語短長,遂致失好。朕今不復遣,而太師請之,甚無益也,太師使,朕皆優禮厚給之,顧亦須少人,賞賚乃得從厚?!敝炼晡逶?,脫脫不花使又至,送還所掠招撫使高能等,請通好。直等復相繼言之。帝曰:“使臣不遣,朕志素定?!蹦讼砥涫苟詴鴪笾?。
《明史》敘此亦為景帝之薄上皇,王直等之請皆有此意。其實上皇已還,不比未還時以不遣使為拒駕。帝始終不為也先所狎,不得為非。是年也先殺其主脫脫不花。四年,也先自立為汗。五年,也先為阿拉所殺,韃靼部長孛來復殺阿拉,立脫脫不花子麻兒可兒,號小王子。自是也先諸子分散,瓦剌遽衰。而孛來與其屬毛里孩等雄視部中,韃靼復振。蓋終景泰之世,也先亦以強梁而自亡。帝之對敵,無所謂啟釁,若以薄敵為薄上皇,此即無聊之情感矣。
三年十二月,也先遣使來賀正旦,王直等請遣使答之,詔兵部議,于謙言:“臣職司馬,知戰而已,行人事非所聞?!钡蹚闹t言。既而洗馬劉定之言:“北庭遣使,宜敕群臣公議,不當但委兵部,蓋和戰皆所以待敵,而兵部必不以和為請,猶巫醫皆所以治病,而巫者必不以藥為言,各護其所短,而欲見其所長也?!痹t下群臣更議,給事中路璧以遣使有五不可。帝以璧議為是,使卒不遣。
景帝即位,久欲以己子見濟代太子,而難于發言,遲回久之。太監王誠、舒良為帝謀,先賜陳循、高谷白金各百兩,江淵、王一寧、蕭镃、商輅半之,用以緘其口,然猶未發也。會廣西土酋黃囗 以私怨戕其弟思明土知府囗 ,并滅其家,巡撫李棠以聞,下有司治其事,捕囗 父子入獄。囗 急,使其黨千戶袁洪至京師行賂,有教其迎合帝意者,乃上疏請易太子,其疏曰:“太祖百戰以取天下,期傳之萬世。往年上皇輕身御寇,駕陷北庭,寇至都門,幾喪社稷,不有皇上,臣民何歸?今且逾三年,皇儲未建。臣惟人心易搖,多言難定,爭奪一萌,禍亂不息。皇上即循遜讓之美,欲全天敘之倫,恐事機叵測,反復靡常,萬一羽翼長養,權勢轉移,委愛子于他人,寄空名于大寶,階除之下,變為寇仇,肘腋之間,自相殘蹙,此時悔之晚矣。乞與親信文武大臣密定大計,以一中外之心,絕覬覦之望?!笔枞?,帝曰:“萬里之外,乃有此忠臣。”即下廷臣議,且令釋囗 罪。
景泰三年五月甲午(初二),更封太子為沂王,立見濟為太子。帝既下廷議,禮部尚書胡囗 集群臣會議,相顧莫敢發言,唯都給事中李侃、林聰、御史陳英以為不可,尚書王直亦有難色。太監興安厲聲曰:“此事不容已,即以為不可者勿署名,毋得首鼠持兩端?!比撼冀晕ㄎㄊ鹱h。于是囗 等上言:“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家,統緒之傳,宜歸圣子,黃囗 奏是?!敝圃唬骸翱伞!倍Y部具儀擇日以聞,遂簡置東宮官。至是日,立太子,詔曰:“天佑下民作之君,實遺安于四海;父有天下傳之子,斯固本于萬年?!保ù艘宦摀舨渴汤珊挝臏Y自夸所作,而閣臣草詔即用其語。后英宗復辟,傳將逮捕,遂自經死。文淵始與況鐘等俱奉特敕為知府,以吏治稱。既由侍郎擢尚書,以附和時局,至不得其死)大赦天下。命百官朔望朝天子。賞諸親王公主及邊鎮文武內外群臣有差,又加賜循等諸閣臣黃金各五十兩,東宮公孤官皆兼支二俸。而囗 罪竟得釋,且赦其子。
是日,并廢皇后汪氏,立妃杭氏為皇后。帝以汪后不贊同易太子,后以見濟杭氏所生,遂讓位。又封上皇子二人為王,見清榮王,見淳許王。明年二月,以土酋黃囗 為前軍都督府同知(復辟后囗 自殺,發棺戮其尸,誅其子震),十一月辛未(十三日),皇太子見濟卒,謚懷獻,復辟后降稱懷獻世子(憲宗于正統十四年立為太子,時止三歲。至景泰三年,廢為沂王,止六歲?!稇勋I太子傳》,景泰四年二月乙未,太子冠,十一月薨。其年固較英宗之太子為長也)。
懷獻太子既卒,禮部郎中章綸與御史鐘同偕朝,語及沂王,皆泣下,因與約疏請復儲。會定州獲北諜,言也先使偵京師,將以秋初大舉深入,同聞之,上疏抗論時政,遂及復儲事,中言:“父有天下,固當傳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托(沂王是時甫七歲,稱頌固亦是套語)。伏望廓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蠲吉具儀,建復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疏入,帝不懌。下所司議,寧陽侯陳懋、吏部尚書王直等請帝納其言,因引罪求罷,帝慰留之。越數日,章綸亦疏言復儲,并陳修德弭災事,其大者謂:“內官不可干外政,佞臣不可假事權,后宮不可盛聲色?!庇盅裕骸靶⒌苷?,百行之本。愿陛下退朝后,朝謁兩宮皇太后,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傳位陛下,是以天下讓也,陛下奉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也。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唯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一幸南宮,率群臣朝見,以展友于之情,極尊崇之道。更請復汪后于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于儲位,定天下之大本?!钡鄣檬瑁齑笈?,時日已暝,宮門閉,傳旨自門隙中出,立執綸及同下詔獄,榜[搒]掠慘酷,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宮狀,瀕死無一語,會大風揚沙,天地晝晦,獄得稍緩,令錮之。
方同下獄,禮部郎孟玘者亦疏言復儲事,帝不罪。而進士楊集上書于謙曰:“奸人黃囗 獻議易儲,不過逃死計,公等遽成之。今同等又下獄,脫諸人死杖下,而公等坐享崇高,如清議何?”謙以書示王文,文曰:“書生不知忌諱,要為有膽,當進一官處之。”乃以集知安州。按章綸之疏,于帝兄弟父子夫婦之間無所不涉,帝固恒流,無超人之度,其激而發怒,有以也。觀他人亦言之而不盡得罪,則綸之以激致禍,不畏違以疏間親之義,亦固以得罪為甘心矣。獄中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宮狀,則明與上皇以難堪,尤為帝之顯失(三年七月,殺內使王瑤。以御用監阮浪侍上皇于南宮,上皇賜浪鍍金繡袋及鍍盒刀,浪以與瑤,錦衣指揮盧忠見之,醉瑤酒,竊以上變,言浪傳上皇命,以袋刀結瑤圖復位。帝震怒下浪、瑤詔獄窮治。術者仝寅為忠筮,言“此大兇兆,死不足贖”。忠懼,佯狂以冀免。商輅及中官王誠言于帝曰:“忠病風,無足信,不宜聽妄言傷天倫?!钡垡馍賉稍]解,乃并下忠獄,坐以他罪,謫廣西立功,錮浪于獄,磔瑤死。浪尋亦死。復辟后追贈浪,命儒臣立碑記之。所謂交通南宮,前此固已成獄矣)。
五年七月,南京大理少卿廖莊疏言:“臣曩見上皇遣使冊封陛下,每遇慶節,必令群臣朝謁東廡。今上皇在南宮,愿陛下時時朝見,或講論家法,或商榷治道,歲時令節,命群臣朝見,以慰上皇之心。”又言:“太子者,天下之本。上皇諸子,陛下之猶子也,宜令親儒臣,督書策,以待皇嗣之生。使天下臣民,曉然知陛下有公天下之意?!笔枞氩粓蟆A臧嗽?,莊以事至京,詣東角門朝見,帝憶前疏,大怒,命杖八十,謫定羌驛丞(天順初召還。成化初,官刑部左侍郎,卒贈尚書。謚恭敏)。左右言:“事皆由鐘同倡,實罪魁?!钡勰朔饩掼杈酮z中杖同及章綸各百,同竟死,綸死而復蘇,系如故。
《明史·廖莊傳》:“英宗在南宮,左右為離間。及懷獻太子薨,群小恐沂王復立,讒構愈甚。故鐘同、章綸與莊相繼力言,皆得罪。然帝頗感悟,六年七月辛巳,刑科給事中徐正請間言事,亟召入,乃言:‘上皇臨御歲久,沂王嘗位儲副,天下臣民仰戴,宜遷置所封之地以絕人望,別選親王子育之宮中?!垠@愕,大怒,立叱出之,欲正其罪,慮駭眾,乃命謫遠任,而帝怒未解,已復得其淫穢事,謫戍鐵嶺衛。蓋帝雖怒同等所言過激,而小人之言亦未遽聽也。迨英宗復辟,于謙、王文以謀立外藩誅死,其事遂不白云。”謙等謀立外藩之誣,事見后,此云不白,則謂景帝之遷置沂王,選育親王子,明為帝所怒譴,而反與謙等同受誣也。景帝城府不深,私其子則有之,鏟除舊儲以絕人望,則絕無其意。英宗受群小之間,報怨已甚,其罪豈薄于景帝?《御批》恒責景帝之不臣,此則君主之偏見也。
廖莊言厚待上皇諸子,以待皇嗣之生,是可知懷獻卒后,景帝原無他子,故未別立?;屎蠛际弦嘤谄吣甓卤馈C髂暾拢鄄辉?。壬午(十七日),英宗奪門復辟。丙戌(二十一日),改元天順。《明史》于紀年,多以景泰為七年,八年即以天順紀元矣。
第五節 奪門
景泰八年(即天順元年)正月丙寅,元旦,罷朝賀。帝先以七年十二月癸亥(二十八日)有疾,故罷朝賀。丁丑(十二日),帝輿疾宿南郊齋宮,召石亨至榻前,命攝行祀事。亨見帝疾甚,退與都督張囗 、左都御史楊善及太監曹吉祥謀,立太子不如復上皇,可邀功賞(《本紀》:“己卯十四日,群臣請建太子,不聽?!睍r興安因百官問疾示意,乃議請立東宮。王文欲窺上意,蕭維禎乃改請建元良之建字為擇。疏進,詔:“偶有寒疾,十七日當早朝。所請不允。”),囗 、吉祥等然之,以告太常卿許彬,彬曰:“此不世功也。徐元玉善奇策,盍與圖之?!痹?,徐有貞字(有貞原名珵,字元玉。土木敗信聞時,倡議南遷,為眾所非,既而求用,景帝見其名輒棄之,乃改名有貞。復得以治河自效,時官副都御史)。亨、囗 遂夜至有貞家,有貞大喜曰:“須令南城知此意,且必得審報乃可?!焙?、囗 去。十六日夜,亨、囗 與吉祥復會有貞所,囗 曰:“報得矣,計安出?”有貞乃升屋步乾象,亟下曰:“時在今夕不可失。”時有邊吏報警,有貞言:“以備非常為名,納兵入大內。”計定,倉皇出(是日王直、胡濙、于謙會諸大臣臺諫,請復立沂王,推商輅主草,略謂:“陛下宣宗章皇帝之子,當立章皇帝子孫。”疏成,以日暮未奏,而奪門之變起。見《王直傳》)。會明日帝將視朝,門早啟,有貞以三鼓即至朝房,亨、囗 等率群從子弟家兵,混同守御官軍入,天色晦冥,囗 等惶惑,有貞趣行,囗 顧曰:“事濟否?’,有貞大言曰:“必濟?!边M薄南宮城,毀垣壞門而入(《紀事本末》:“南宮門錮不可啟,扣之不應,俄聞城中隱隱開門聲,有貞命眾取巨木懸之,數十人舉之撞門,又令勇士逾垣入,與外兵合毀垣,垣壞門啟,囗 、亨等入?!保?,見上皇于燭下,上皇問故,眾俯伏合聲請登位,乃麾兵士進輦,皆驚戰莫能舉,有貞率諸人助挽以行。忽天色明霽,星月開朗,上皇顧問,各以職官姓名對。至東華門,門者拒弗納,上皇曰:“我太上皇也?!彼烊?。眾掖升奉天殿,黼座尚在殿隅,眾推之使中,遂升座鳴鐘鼓,啟諸門,時百官咸待漏闕下,忽聞殿上呼噪,方驚愕,須臾,有貞出號于眾曰:“太上皇帝復位矣?!比と胭R,百官震駭入謁,上皇曰:“卿等以景泰皇帝有疾,迎朕復位,其各任事如故。”以有貞入內閣,預機務。下少保兵部尚書于謙及大學士王文于獄。改元大赦,以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是日為正月十七日壬午。至二十二日丁亥,殺于謙、王文,籍其家。其罪名為意欲迎外藩入繼大統。先是,有貞、亨等既定議迎復,有貞恐中變,乃詭辭激亨,言:“于謙、王文已遣人迎襄世子矣。”又曰:“帝已知君等謀,將于十七日早朝執君?!焙啻髴?,謀遂決。及是謙、文已下獄,有貞與亨等嗾言官劾之,即以所詭言之罪,命鞫于廷,文抗辯曰:“召親王須用金牌相符,遣人必有馬牌,內府兵部可驗也?!鞭o氣俱壯,謙笑曰:“亨等意耳,辯得生耶?”都御史蕭維禎遂以意欲二字附會成獄,坐謀逆律,當寘極刑。奏上,帝猶豫未忍,曰:“于謙實有功。”有貞曰:“不殺謙,此舉為無名?!钡垡馑鞗Q。薛瑄力言于帝,乃減一等改斬,棄謙等于市,籍其家,家屬戍邊。有教諭吾豫言:“謙罪當族,所薦舉文武大臣并應誅。”部議持之而止。千戶白琦又請榜于謙等罪示天下。一時希旨取寵者,率以謙為口實云。謙性忠孝,才略開敏,自遭寇變,忘身憂國,敵先后入犯,皆不得逞,保全社稷,皆謙功也,為有貞及亨輩所嫉,遂及于難,朝野冤之。其籍也,家無余資,唯正室囗 鑰甚固,啟視,則皆上所賜蟒衣劍器諸物也?;侍蟪醪恢t死,比聞,嗟悼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