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開國(10)
- 明史講義
- 孟森
- 3480字
- 2016-11-02 16:44:40
案:此是何等氣象。明之奉天殿,即今太和殿,奉天門即太和門,以御史監奉天門,立法之意,自是令其防止邪僻,觀政竟肯奉職,可見當時肯任官者,其抱負已不凡,帝竟納之,已奇,納之而聽御史請,親出門邊面謝其過,此豈百世帝王所有?豈但帝王,抑豈稍有權勢者所肯為?清代自高宗以來,御朝不登正殿,有終身未至太和殿者,宮禁深遠。一御史叫呼于門前,傳命交刑部或誅戮之,則聲息可達,若既聽其言,而又從宮中親出以謝過。今試觀三殿之后,復隔乾清宮門,帝起居或竟在乾清宮,其出宮已甚遠,若近代帝王起居,更遠在離宮別館,乾清且為縱跡罕到之地。以太祖所為視之,真不在意計中矣。
又《歐陽韶傳》:“薦授監察御史,有詔曰:‘命兩御史侍班。’韶嘗侍直,帝乘怒將戮人,他御史不敢言,韶趨跪殿廷下,倉卒[促]不能措詞,急捧手加額呼曰:‘陛下不可!’帝察韶樸誠,從之。”
以上為帝納諫之一例。若其任性戮諫臣,則亦有之。如《葉伯巨傳》,伯巨以訓導應星變求言詔,為明初一大文字,全文載本傳,所言深以分封諸王土地太侈,恐為將來尾大不掉之禍。書上,帝大怒曰:“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既至,丞相乘帝喜以奏,下刑部獄,死獄中。迨燕王以削奪稱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為有先見。又《李仕魯》《陳汶輝傳》:“帝自踐祚后,頗好釋氏教,詔征東南戒德僧,數建法會于蔣山,應對稱旨者輒賜金襕袈裟衣,召入禁中,賜坐與講論。吳印、華克勤之屬,皆拔擢至大官,時時寄以耳目,由是其徒橫甚,讒毀大臣,舉朝莫敢言。唯仕魯與給事中陳汶輝相繼爭之,帝不聽。仕魯性剛介,由儒術起,方欲推明朱氏學,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見用,遽請于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無怪臣言之不入也,還陛下笏,乞賜骸骨歸田里。’遂置笏于地。帝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汶輝亦“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仕魯與汶輝死數歲,帝漸知諸僧所為多不法,有詔清理釋、道二教云。”又《王樸傳》:“性鯁[耿]直,數與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爭之強,帝怒命戮之,及市,召還,諭之曰:‘汝其改乎?’樸對曰:‘陛下不以臣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無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愿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過史館,大呼曰:‘學士劉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御史樸也。’竟戮死。”
以上可見帝之納諫奇,拒諫亦奇,其臣之敢諫死諫尤奇。士大夫遇不世出之主,責難之心,不望其君為堯舜不止,至以言觸禍,乃若分內事也。以道事君,固非專以保全性命為第一義矣。風氣養成,明一代雖有極黯之君,忠臣義士極慘之禍,而效忠者無世無之,氣節高于清世遠甚。蓋帝之好善實有真意,士之賢者,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一為意氣所激而掇禍,非所顧慮;較之智取術馭,務抑天下士人之氣使盡成軟熟之風者,養士之道有殊矣。
四、除弊與流弊
明代之弊,無過于信用宦官。《宦官傳》序:“太祖既定江左,鑒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頒《祖訓》,乃定為十有二監及各司局,稍稱備員矣。然定制:不得兼外臣文武銜,不得御外臣冠服,官無過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內庭。嘗鐫鐵牌置宮中,曰:‘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紀事本末》:英宗正統七年冬十月,太皇太后張氏崩,太監王振益無所憚。洪武中,太祖鑒前代宦官之失,置鐵牌,高三尺,上鑄“內臣不得干預政事”八字,在宮門內,宣德時尚存,振盜去之)敕諸司不得與文移往來。有老閹供事久,一日從容語及政事,帝大怒,即日斥還鄉。嘗用杜安道為御用監,安道,外臣也,以鑷工侍帝數十年,帷幄計議皆與知,性縝密不泄,過諸大臣前,一揖不啟口而退,太祖愛之,然無他寵異,后遷出為光祿寺卿。有趙成者,洪武八年,以內侍使河州市馬;其后以市馬出者,又有司禮監慶童等,然皆不敢有所干竊。”
《明史·職官志·宦官》:“太祖嘗謂侍臣曰:‘朕觀《周禮》,閹寺不及百人,后世至逾數千,因用階亂,此曹止可供灑掃,給使令,非別有委任,毋令過多。’又言:‘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惡者常千百,若用為耳目,即耳目蔽;用為心腹,即心腹病。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則檢束,有功則驕恣。’有內侍事帝最久,微言及政事,立斥之,終其身不召。因定制:內侍毋許識字。洪武十七年,鑄鐵牌,文曰:‘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置宮門中。又敕諸司:‘毋得與內宮監文移往來。’然二十五年,命聶慶童往河州敕諭茶馬,中官奉使行事,已自此始。”
《明通鑒》:“洪武元年四月丙辰,禁宦官預政典兵,上謂侍臣曰:‘史傳所書漢唐宦官之禍,亦人主寵愛自致之耳。《易》稱: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此輩在宮禁,止可使之供灑掃,給使令而已。若使宦官不預政,不典兵,雖欲為亂,其可得乎?’”(此出《紀事本末》而稍節其文)又“四年閏二月,命吏部定內監等官品秩,自監正令五品以下至從七品有差。上謂侍臣曰:‘古之宦豎,不過司晨昏,供使令而已,自漢鄧太后以女主稱制,不接公卿,乃以閽人為常侍,小黃門通命,自此以來,權傾人主。吾防之極嚴,犯法者必斥去之,霜履堅冰之意也。’”(此純出《紀事本末》)
明之閹禍,古所未有,然太祖之防閹,則較前代為甚。《明史》以趙成、聶慶童之奉使市馬,為內臣銜命之始,似亦以作俑微歸其咎,此緣后來為禍之烈,不得不深求之耳。觀太祖以杜安道為御用監,則宮中給使本不必定用閹人,惜當時未有人能提廢閹之議,不若清一代之士大夫,尚有陶模其人,竟請革除閹制也。古用肉刑,受腐刑者守宮,乃為刑人開利用之路,故亦謂之宮刑。后世既廢肉刑,即應并廢閹宦,遷延不改,其患遂至滔天。明歷世患閹,要不得不謂由太祖之作俑,其變遷自見后。
其次為錦衣衛鎮撫司獄。《史·刑法志》:“錦衣衛獄者,世所稱詔獄也。古者獄訟掌于司寇而已,漢武帝始置詔獄二十六所(司馬彪《續漢書》:“武帝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歷代因革不常。五代唐明宗設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乃天子自將之名,至漢有侍衛司獄,凡大事皆決焉。明錦衣衛獄近之,幽縶慘酷,害無甚于此者。太祖時,天下重罪逮至京者,收系獄中,數更大獄,多所斷治,所誅殺為多,后悉焚衛刑具,以囚送刑部審理。二十六年,申明其禁,詔內外獄毋得上錦衣衛,大小咸經法司。”又《職官志·錦衣衛》:“洪武十五年,罷儀鸞司,改置錦衣衛,秩從三品,其屬有御椅等七員,皆正六品。設經歷司,掌文移出入;鎮撫司,掌本衛刑名兼理軍匠。十七年,改錦衣衛指揮使為正三品。二十年,以治錦衣衛者多非法凌虐,乃焚刑具,出系囚,送刑部審錄,詔內外獄咸歸三法司,罷錦衣獄。”
此錦衣衛設詔獄一事,不能不謂太祖實倡其始。設自十五年,至二十年而罷,二十六年,又申禁內外獄毋上錦衣衛,此在太祖已為不遠而復矣。其后復設于永樂中,以一鎮撫為未足,又分北鎮撫司專掌刑獄,更以衛獄為未足,又倚宦官立東廠,后更有西廠,校尉與緹騎,更迭旁午,荼毒忠正,慘不忍言,蓋拾太祖已廢之跡也。
又其次為廷杖,《刑法志》:“太祖常與侍臣論待大臣禮,太史令劉基曰:‘古者公卿有罪,盤水加劍,詣請室自裁,未嘗輕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體。’侍讀學士詹同因取《大戴禮》及賈誼《疏》以進,且曰:‘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勵廉恥也,必如是,君臣恩禮始兩盡。’帝深然之。洪武六年,工部尚書王肅坐法當笞,太祖曰:‘六卿貴重,不宜以細故辱。’命以俸贖罪。后群臣掛誤,許以俸贖,始此。然永嘉侯朱亮祖父子皆鞭死(事已見上),工部尚書夏祥斃杖下,故上書者,以大臣當誅不宜加辱為言,廷杖之刑,亦自太祖始矣。”(夏祥乃薛祥之誤,列傳《薛祥傳》:“八年,授工部尚書,時造鳳陽宮殿,帝坐殿中,若有人持兵斗殿脊者。太師李善長奏:‘諸工匠用厭鎮法。’帝將盡殺之,祥為分別交替不在工者,并鐵石匠皆不預,活者千數。營謹身殿,有司列中匠為上匠,帝怒其罔,命棄市。祥在側,爭曰:‘奏對不實竟殺人,恐非法。’得旨用腐刑。祥復徐奏曰:‘腐,廢人矣,莫若杖而使工。’帝可之。明年,改天下行省為承宣布政司,以北平重地,特授祥,三年治行稱第一。為胡惟庸所惡,坐營建擾民,謫知嘉興府。惟庸誅,復召為工部尚書,帝曰:‘讒臣害汝,何不言?’對曰:‘臣不知也。’明年,坐累杖死,天下哀之。”)
廷杖亦明代特有之酷政,太祖明知其非待大臣禮,然卒犯之,為后世作則。朱亮祖誣死道同,猶為有罪;薛祥則端直長厚,坐累杖死。天下哀之,非其罪可知。祥爭腐刑,在改行省制之前一年,即在洪武八年,時明律未大定,有此主張,尚不足怪。至明之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為至榮,終身被人傾慕,此猶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所養成之美俗。清則君之處臣,必令天下頌為至圣,必令天下視被處者為至辱,此則氣節之所以日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