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仙
鞏道人,沒有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有一次,鞏道人到魯王府去求見魯王,看門的人不給他通報。這時,一個管事的太監從府內出來,鞏道人朝太監作揖,求他給通報一聲。管事的太監見鞏道人其貌不揚,就把他轟走了。不一會兒,鞏道人又回來了。太監十分生氣,叫人把他打跑。鞏道人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滿面帶笑地拿出二百兩黃金,請追打他的人回去告訴那位太監說:“道人也不是要見王爺,只是聽說王府后花園里奇花異草、樓臺亭榭都是人間少有的,若是能領著我看一看,也就心滿意足了。”說著又拿出銀子送給追打他的人。這個人見到銀子后很高興,便回去將這番話告訴了太監。
太監聽了很高興,把道人從王府后門領了進去,讓他在花園里逛個遍。然后,又領道人登樓。太監剛俯身在窗臺上,道人從后邊把他一推,太監就從樓窗里摔了下去,恰巧有一根細葛藤繃住了腰,身子才懸在空中,沒有掉到地上。太監往下一看,離地還很高,眼睛直發暈,耳邊還聽見那葛藤咔咔直響,好像馬上就要斷了。太監嚇得要命,大聲呼救。不一會兒,跑來了幾個小太監,一看這情景也都大吃一驚。空中懸著的太監離地面還很高,小太監們跑到樓上一看,只見葛藤這一頭系在窗欞上,上前想把它解下來,可是葛藤太細,一動就要斷。他們只好到處找那個道人,卻連個影兒也不見了。眾人束手無策,只好把這事報告給了魯王。魯王過來一看,也覺得十分奇怪。便命令在樓下鋪上茅草和棉絮,然后再把葛藤弄斷。剛把茅草、棉絮鋪好,葛藤就“嘣”的一聲自己就斷了,太監掉了下來,離地不過一尺多。人們看著,不由得都大笑了起來。
魯王于是下令查訪那個道人的住所,沒過多久,就聽說那道人住在尚秀才家。魯王又派差人到尚家打聽,但道人出去游玩了,還沒有回來。差人只好往回走,正走在路上時,正好碰見了鞏道人,于是便帶著他來見魯王。魯王命人擺下酒宴,請道人入座,并讓道人變戲法。道人說:“臣子我只是鄉間的一個小百姓,沒什么能耐。既然蒙王爺您看得起,我獻給王爺一臺戲為王爺祝壽吧。”于是,便從道袍的袖中掏出一個美女,放到地上,等美女給魯王磕罷了頭,道人便命她演《瑤池宴》這出戲,祝魯王萬壽無疆。美女念完了開場白,道人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女人來,自稱是王母娘娘。過一會兒,董雙成、許飛瓊等這些仙女也一個挨一個地從袍袖里出來。最后,織女出來了,向王母娘娘獻上天衣一件,只見五彩繽紛,光華輝映室內。魯王認為天衣是假的,便叫人把天衣拿過來看看,道人急忙說:“不行!”魯王不聽道人的話,最后還是把天衣要過來看了,果然是無縫的天衣,不是人工所能制作的。道人不高興地說:“臣下一片誠心侍奉王爺,暫時從織女那里借來了那件天衣,現在卻讓人間的濁氣弄臟了,怎么還給織女呀?”魯王又以為唱歌做戲的必定都是仙女,想留下一二人,仔細一看,原來都是王府里的歌女。繼而一想,她們唱的曲子平時都不會,又盤問她們,眾歌女都茫然不知所以。道人把天衣用火燒了,然后把灰放到袍袖里,等再搜道人的袍袖時,里面卻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于是,魯王特別器重道人,留他在王府里住下來。道人說:“我是野人的性子,看這些宮殿像籠子一般,不如在秀才家自由啊。”于是,每到半夜的時候,道人就回尚秀才家去住。有時,魯王堅決挽留他,他也在王府住一宿。在宴會時,他經常變戲法,讓花木不按節令隨時開花結果。有一次,魯王問道人:“聽說仙人也不能忘掉愛情,是嗎?”道人回答說:“或者仙人是那樣吧。但臣下不是仙人,所以心就像枯木一樣啊。”一天夜里,道人又住在王府。魯王讓一個年輕的歌女去試探一下道人。女子進入道士的屋里后,喚了好幾聲也沒人回答;點上燈一看,只見道士閉目坐在床上。女子近前搖搖道士,道士剛一睜眼又閉上了;再搖,則鼾聲大作了。又推他,結果隨手而倒,酣睡床上,鼾聲如雷。彈他額角時,手指像彈鐵鍋似的叮咚有聲。女子便回去把這些情況匯報給魯王。魯王聽了,更覺得奇怪,便讓人用針扎道士,可是針根本扎不進去;再推推道士,卻非常沉重,不動分毫;于是便讓十多個人一起把道士舉起來扔到床下去,好像千斤巨石落地一般。天亮時再看看,道士仍睡在地上沒起身。道士醒后,笑著說:“這覺睡得太美了,連掉到床下都不知道喲!”后來,一些婦女經常在道士打坐時,前來按他開心,剛按道士時,覺得道士的身子還是軟乎的,再按則像按到鐵塊和石頭上一般了。道士在尚秀才家住,常常到半夜還不回來,尚秀才把道士的房門鎖上,等清晨開門一看,道士已在室內躺著了。
以前,尚秀才和一個叫惠哥的賣唱女子相好,兩人訂下了婚約。惠哥歌唱得特別好,她的曲藝沒人能比。魯王聽到惠哥的歌唱得好,就將她召進了王府,侍候魯王。從此,尚秀才與惠哥再也見不到面了。尚秀才對惠哥雖然念念不忘,可是卻苦于無緣見面。一天傍晚,尚秀才問道士:“您見到過惠哥嗎?”道士說:“王府所有的歌女我都見過,但不知哪位是惠哥。”尚秀才便把惠哥的年齡、長相給道士學說了一遍,道士這才想起確實見過惠哥。尚秀才于是求道士替他給惠哥傳個話,道士笑著說:“我是個出家人,不能給你當捎書的鴻雁啊。”尚秀才一個勁地苦苦哀求,道士抖開袍袖說:“你一定要見惠哥一面,那請進到我的袖筒里來吧。”尚秀才往袖里一看,里面像個大屋子似的,便彎腰走進去,只見屋子又亮又寬,像大廳一樣。桌椅床鋪樣樣俱全,在里面待著,一點也不感到煩悶。
道士進王府后,與魯王下棋。當看見惠哥過來時,便裝作用袍袖拂灰塵的樣子,將袍袖一揮,惠哥就被裝進袖筒里了,旁邊的人誰也沒發覺。尚秀才正獨自坐在里面沉思,忽然有一個美女從房檐上掉了來,一看,原來是惠哥。兩人相見,驚喜萬分,著實親熱了一番。尚秀才說:“今天這段奇緣,不能不寫下來。咱倆作一首詩吧。”
尚秀才于是提起筆來在墻上寫道:“侯門似海久無蹤。”
惠哥接口吟道:“誰識蕭郎今又逢。”
尚秀才接下念道:“袖里乾坤真個大。”
惠哥最后說道:“離人思婦盡包容。”
尚秀才剛把這首詩寫完,忽然有五個人闖進來,戴著八角帽子,穿著淡紅色的衣服,仔細一看,都不認識。五人一言不發,捉住惠哥就走。尚秀才又驚又怕,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道士回到尚家后,便叫尚秀才從袖中出來,問他經過情形,尚秀才只是簡單回答了兩句,并沒有全告訴道士。道士微笑著,脫下道袍,用袖子翻過來,讓尚秀才看。尚秀才仔細端詳,發現上面隱隱約約像有字跡,筆畫細細的,像蟣子一樣,原來就是他題的詩。
十多天后,尚秀才又請求道士用袍袖把他帶到王府去,一共進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惠哥對尚秀才說:“我腹中的胎兒已經能動了,我很犯愁,經常用帶子把腰身勒得緊緊的,王府中耳目多,要是孩子生出來了,哪里有孩子的容身之地呢?你快與鞏神仙商量一下,只要見我叉三次腰,就請他老人家救我吧。”尚秀才答應了下來。回家后,便跪在道士面前不起來。道士拽起他來,說:“你們所說的話,我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請你們不要憂愁。你家傳宗接代全靠這個,我怎么敢不竭盡微力呢。但是,此后你不要再進去了。我要報答你的,原本不是在這些兒女私情上的呀。”
數月之后,道士從外面回來時,笑著說:“我把你的公子帶來了,快把包孩子的東西拿過來吧!”尚秀才的妻子很賢惠,快到三十歲了,生了好幾胎,只活了一個兒子,剛生個女孩,滿月就死了。聽丈夫說道士給他們帶個兒子來,又驚又喜,從內室跑出來。道士從袖中抱出嬰兒,那小孩像睡熟了一般,臍帶還沒掉盡呢。尚妻把孩子抱過來,小孩才呱呱地哭起來。道士把道袍脫下來,說:“產血污了衣服,道家是最忌諱的。今天,我為了你,穿了二十年的道袍,也只好扔掉了。”尚秀才給道士換了一件道袍。道士囑咐尚秀才:“舊道袍別扔了,撕一小塊燒成灰,可以治難產,下死胎。”尚秀才聽了道士的話,把舊道袍收藏了起來。
道士又在尚家住了許久,一天,忽然告訴尚秀才:“收藏的那件舊道袍留一點自己家用,我死后也不要忘了。”尚秀才認為道士的話不吉利,但道士沒說什么就走了。道士來到王府,對魯王說:“臣要死了。”魯王吃了一驚,問是怎么回事,道士說:“這是有定數的,也沒什么可再說的了。”魯王不相信,一定要道士留下,但剛下完一盤棋,道士便急忙站起身,魯王又挽留他。道士說讓他到前邊的房子里去吧,魯王答應了。道士跑到前面的房子里,就躺下了,近前一看,已經死了。魯王于是給他買了棺材,以禮埋葬了。
尚秀才到墳前痛哭了一場,這時才領會到前些日子道士說死的事,不是不吉之言,而是先告訴他一聲。
道士留下的那件袍子,用作催生藥,十分靈驗,于是來尚家求藥的人越來越多。剛開始時,尚秀才先是剪被血污過的袍袖給人,后來用光了,又剪衣領、衣襟,照樣有靈驗。尚秀才聽了道士的囑咐后,以為自己的妻子將來可能難產,于是剪了一塊巴掌大帶血污的袍袖珍藏了起來。后來,魯王的愛妃生孩子時,三天也沒產下來,太醫們也都束手無策了。于是有的人便把尚秀才家有藥方的事告訴了魯王,魯王立即把尚秀才叫來,愛妃只吃了一點袍灰,就順利分娩了。魯王大喜,拿出許多白銀、彩緞贈給尚秀才,但尚秀才一概推辭不接受。魯王問他想要什么,尚秀才說:“臣不敢說。”魯王一再讓他講出來,他才跪在地上說:“如果王爺開恩,就請把府上的歌女惠哥送給我吧,這樣我就十分滿足了。”魯王把惠哥叫來,問她多大歲數了,惠哥說:“妾十八歲入王府,如今在這里已經十四年了。”魯王嫌她年歲太大,就把所有的歌女都叫來,讓尚秀才隨意挑選,但尚秀才一個也沒挑。魯王笑著說:“書呆子,難道你與惠哥十四年前就訂婚了嗎?”尚秀才聽了,便如實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魯王聽后,便給他給預備了車馬,并把原先贈送尚秀才的那些白銀、彩緞作為惠哥的嫁妝,送他們回尚家。惠哥生的那個孩子名叫秀生,即袖子里生的意思——這時已經十一歲了。尚秀才不忘鞏道人的恩德,每逢清明節都去給他掃墓。
有一個經常到四川去的人,在道上碰見了鞏道人,道人拿出一本書說:“這是魯王府的東西,我離開王府到四川時走得太急促,沒來得及還,麻煩你給捎回去。”那人從四川帶書回來,聽說道人早就死了,不敢報告魯王。尚秀才替他向魯王講了。魯王拿過書來一看,果然是道人借去的那本書。于是對道人的死產生了懷疑,命人挖開道人的墳墓,打開棺材一看,里面空空的。后來,尚秀才的大兒子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幸虧有秀生在,才沒斷后。他更加佩服鞏道人的未卜先知了。
異史氏說:“袖子里的小世界,是古人的寓言,難道真的有這等事嗎?這也太奇怪了!其中有天地、日月,可以在那里娶妻生子,而又沒有被逼交稅的苦惱,沒有人們之間的煩擾。那么,袖子里的虱子蟣子,何異于桃源中的雞犬?如果容許人在袖里世界常駐,在那里終老也可以啊!”
梅女
封云亭是太行地方的人。偶然到省城里來,白天無事,便在客房里躺著。封云亭很年輕,可是妻子卻死了。一個人住在旅店里,孤單單的,實在難耐寂寞,抑制不住情思綿綿。當他正對著墻壁出神時,忽然看見墻壁上有個女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好像畫的一般。于是暗中思忖,這大概是由于自己思念女人所產生的幻覺吧。可是,墻上那個女人的身影既不動,也不消失,他感到很驚異,起身一看,發現墻上真有個女人。便湊到墻跟前再仔細看看,真真切切地是個少女,愁眉苦臉,舌頭伸得長長的,秀美的長脖子梗上套著一條繩索。封云亭嚇得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瞧著,那少女輕飄飄地好像要從墻上走下來。封云亭明白了這少女是個吊死鬼,但他仗著是大白天,也不太害怕。便對她說:“小娘子,你如果有什么奇冤,小生我可以盡力幫助你。”這時,墻上的人影居然走了下來,說:“我與您是萍水相逢,怎么敢突然以大事麻煩您呢?只是,在九泉之下,我這身體枯槁,舌頭縮不進去,脖子上的繩索拿不下來,所以求求您把這房子的屋梁弄斷燒了,您對我的恩情就像大山一樣的高了。”封云亭當即答應,那個少女便立即不見了。
封云亭于是急忙把旅店老板叫來,把自己剛才所見到的情況告訴了房主人,并問這是怎么回事。房主人說:“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進來一個小偷,被梅家的人捉住了,送到了縣衙。衙門里的典史接受了小偷五百文大錢的賄賂,憑著小偷的口供,誣陷梅家姑娘同這個小偷通奸,還要把梅家的姑娘傳到公堂之上進行審問、對證。梅家姑娘聽到后,上吊死了。后來,梅家老兩口也相繼死去,這座房子便歸了我。在這住的房客們經常看見一些邪魔鬼道的事,可是我也沒有辦法鎮伏。”封云亭聽了,又把吊死鬼求他的話告訴了房主人,并商議拆了房,換根梁。房主人考慮換大梁很費錢,有些為難,封云亭于是拿出些錢,幫助房主人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