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卷五(4)
- 聊齋志異
- (清)蒲松齡
- 4942字
- 2016-11-03 08:51:01
剛開始,自己的老婆還沒有進門的時候,石孝廉就告誡守門人不要往里通報。到這個時候,他又對守門人很惱火,背地里刨根問底地進行責備。但守門人卻一再說自己沒有打開鎖頭和門閂,也沒有人進來,而且對他的責備很不服氣。石孝廉也相信了守門人的話,于是心里也開始有了疑團,只是不敢詢問自己的老婆,兩個人雖然說說笑笑的,但終究覺得大老婆不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好在老婆文雅大方,晚上睡覺時,從來不跟王氏爭丈夫。吃完晚飯后,就關起門早早地睡了,也不過問丈夫夜里睡在什么地方。她剛來的時候,王氏總是擔憂受怕,后來看見她這樣寬厚,也就更加尊敬她,每天早上都是問安,如同對待自己的公婆。
大老婆管理家人時,也是寬厚和氣,而且十分得體,同時又能夠明察秋毫。有一天,石孝廉丟失了官印,衙門里上上下下像一鍋翻滾的開水,進進出出的,誰也沒有辦法。石孝廉的老婆卻笑著說:“不要擔憂,把井淘干了,就可以得到官印了。”石孝廉于是按她的指點,果然找到了。問她怎么知道的,她只是笑著不說話。而且似乎還知道小偷的姓名,只是始終不肯泄露。
住到年末時,石孝廉看她的行為舉止有很多怪異的地方,便開始懷疑她不是人類,于是常在她就寢以后派人前去窺視。窺視的人回來報告說,整個夜里只聽床上有抖摟衣服的聲音,也不知她在干什么。
那女子和王氏互相很疼愛,彼此關懷。一天晚上,石孝廉到巡察使衙門辦事沒有回來,她便和王氏一起喝酒,不知不覺喝醉了,就躺在席前睡了過去,變成了一只狐貍。王氏很疼愛她,便在她身上蓋了一床棉被。過了不一會兒,石孝廉回來了,進了臥室,王氏就把大老婆變成狐貍的怪事告訴了他。石孝廉聽了,便想殺死她。王氏勸說道:“她縱然是狐貍,又有什么虧負你的地方呢?”但石孝廉根本不聽,急急忙忙地尋找佩刀。但此時她已經醒了,于是罵道:“你真是蛇蝎的行為,豺狼的心,我們肯定不能一起生活了!你以前吃的那丸藥,請你馬上還給我!”說著就往石孝廉的臉上唾了一口。石孝廉頓時感到冷森森的,好像澆了一臉冰水,喉嚨里習習發癢,嘔出來時,分明是從前吃下去的藥丸,還和原來一樣。那女子把藥丸撿起來,怒沖沖地徑直走了。石孝廉立即跑出去追趕,但已經無影無蹤。半夜的時候,他舊病復發,不停地咯血,過了半年就死了。
異史氏說:“石孝廉風度翩翩,好像是個書生。有人說他能屈己對下,說話的時候好像唯恐傷人。壯年的時候就死了,文士們都很悼念他。等到聽說他背負狐貍妻子一事,便認為這和李十郎背負霍小玉沒有什么不同。”
上仙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與高季文一起到臨淄去,住在客店里。季文忽然病了,恰巧高振美也跟著念東先生到了郡城,便和他們商量如何給季文治病。這時,聽到袁鱗公說,郡城南郊梁家有一個狐仙,善于扶乩降神,便一同到那里去。
梁氏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子。風度嫵媚,頗有一點狐仙的妖氣。到了她屋里,夾室中掛上紅色的帷幕,揭開帷幕一看,壁子上掛著觀音菩薩的像。另外,還有兩三幅畫像,騎著馬,拿著矛,侍從的騎卒紛至沓來。北邊的壁下,設了一個香案,案頭有一個座位,還不足一尺高,緊貼著一塊小小的絲綢褥子,說是仙人來了,就住在那里。大家于是燒了香,并作著揖。姓梁的女子敲了三下磬子,口中隱隱約約念了些什么話。禱告完了之后,便請客人到外邊的凳子上坐著。婦人站在門簾下面,掠著頭發,支著下巴,與客人聊天,詳細談了仙人顯靈的跡象。過了很久,太陽漸漸地偏西了。大家都怕晚上不好回去,便麻煩她再禱告一下。女子便敲著磬子,重新禱告。轉過身來,又站在那里,說:“上仙最喜歡晚上來談,別的時候往往碰他不到。昨天夜里,有一個等候參加府試的秀才,拿著酒菜來和上仙共飲,上仙也拿出好酒來答謝各位客人,還作詩,說笑話。酒席散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到房子里面傳來細細的嘈雜的聲音,像蝙蝠在那里一邊飛一邊叫。大家正在聚精會神地聽時,忽然像有一塊大石頭落在桌子上一樣,發出很大的響聲。婦人轉身,說:“快把人都給嚇死了!”接著,又聽到桌子上發出嗟嘆的聲音,像是一個很壯健的老頭。婦人拿著蒲扇,攔著桌子上的那個小座位,坐位上大聲地說:“有緣分啊!有緣分啊!”只聽到里面像在高聲地讓著座位,又像在拱手施禮。
過了一會兒,便有聲音問客人道:“有什么見教?”
高振美于是便依照念東先生的意思,問道:“看到觀音菩薩么?”回答說:“南海是我走得很熟的地方,怎么會沒有看見?”
再問:“閻羅王是不是也要更換呢?”回答說:“跟陽間是一個樣的。”
又問:“現任閻羅王姓什么?”回答說:“姓曹。”
問完了之后,才給季文求藥。上仙說:“回去以后,夜里拿杯茶來供奉,我向觀音大士那里討付藥來相贈,有什么病治不好呢!”之后,大家都有自己要問的事,上仙都給他們做出剖析和解決,這才告辭而歸。過了一晚,季文的病略微好些,我和振美打點行李先回去了,也沒有工夫再去訪問上仙了。
孝子
青州東香山的前面,有個叫周順亭的人,對母親特別孝順。母親的大腿生個大毒瘡,疼痛難忍,晝夜皺著眉頭呻吟。周順亭忙著給按摩肌肉,煎藥喂藥,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母親的病數月不愈,周順亭著急上火,愁得沒辦法。
一天,周順亭夢到父親告訴他說:“母親的病全賴你的孝順。但是這種毒瘡除非有人肉膏藥貼上,否則是不能治好的,著急哀痛也沒有用。”周順亭醒來時,感到這事挺奇怪。于是便起床,用快刀割下自己肋骨上的肉,也不覺得怎么疼痛,然后急忙用布纏在腰間,血也就不流了。隨后,便把割下的肉炒了做成膏藥,敷在母親的患處,疼痛立刻就止住了。母親非常高興,問她:“什么藥這么的靈驗?”周順亭便編了一些些假話來應付母親。母親的毒瘡不久就全好了。周順亭經常注意護蓋割肉的地方,甚至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后來,割肉的地方已全長好,但卻留下巴掌那么大的疤痕。妻子追問他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詳情。
異史氏說:“割股療親之事,君子認為并不可貴。但是普通夫婦怎么知道傷害父母給的身體為不孝呢?這也是行其孝心而不能自我克制罷了。有這種人,從而知道真正的孝子還存在于世上。掌權的官吏,重要的任務很多,沒有時間來表彰此事,于是我便借助這篇淺陋之文,闡明這含義深遠的道理。”
郭生
郭生是我縣的東山人,從小就喜歡讀書,但在偏僻的山村里沒有地方請教,以至于二十多歲了,寫東西還是錯別字連篇。原來,他家里鬧狐貍精,穿的、吃的和用的,常常丟失,很使人傷腦筋。一天夜里,郭生正在讀書,放在桌子上的詩卷,被狐貍精涂得亂七八糟,連字行都分不清了。他就選了那些稍為整潔的詩卷起來讀,但僅僅只有六七十首了,心里非常氣憤,卻又無可奈何。后來又陸續寫了二十多篇習作,準備向當時的一些名流請教。早上起來一看,被翻了出來攤在桌子上,上面灑滿了墨汁,心里更是氣得不得了。
恰巧有個姓王的人,因事到東山來,他一向跟郭生很要好,順便登門拜訪。看到了被墨汁污染了的卷子,便問他是怎么一回事。郭生就詳細敘述了他為狐精所害的苦況,并且拿了剩下來的那些詩文給王生看。王生仔細翻閱,發現被狐精涂了剩下來的字句,像是有所褒貶。又看看被墨汁弄臟的卷子,大都是冗長、雜亂的地方,應該刪掉的。于是十分驚訝地說:“那狐精像是個有心人,不僅沒有害處,而且應當馬上拜他為師。”
過了幾個月,郭生回頭再看過去的作品,頓時覺得狐精涂抹得很對。于是他又改寫了兩篇文章放在桌子上,看看有什么怪異出現。等到天亮一看,狐精又把它涂得一塌糊涂。這樣過了一年多,就不再涂了,只是用墨汁在卷子上濃圈密點,滿紙都是。郭生覺得很奇怪,又拿著卷子去告訴王生,王生看了以后,說:“狐精真是你的老師啊,這樣的好文章可以實現你的目的了。”這一年,郭生果然中了秀才。因此,他非常感謝狐精,常常準備一些酒食來供養著它。往往購買闈墨名稿,都不是自己選擇,而是由狐精來決定。所以他參加府、縣兩級的考試,都是名列前茅。在鄉試中,又考取了副榜貢生。
當時,葉、繆諸公的時文,風格典雅,辭藻華麗,家家戶戶都在學習他們的作品。郭生也有一個抄本,十分珍惜和愛護。有一天,忽然被狐精潑了一碗濃濃的墨汁在上面,污損得幾乎沒有剩下一個字。他自己又擬了幾個題目,模仿葉、繆兩人的文風,寫作了幾篇,自己覺得很滿意,也全部被它亂七八糟地涂掉了,于是他慢慢地不相信狐精了。沒過多久,葉公因為文風不正,被收下獄,郭又逐漸佩服狐精有先見之明。但他每做一篇文章,經過辛苦構思,反復修改,往往被狐精涂抹得不成樣子。自己認為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自視甚高,便有些飄飄然起來,因此更加懷疑狐精在胡鬧。于是抄了過去被狐精圈點得很多的文章來試試它,又被它全部涂掉了,這才笑著說:“這就真是胡鬧了,怎么從前認為是好的而今天又認為不好了呢?”于是不再給狐精供應吃喝了,而且把他讀的那些范文選本,鎖到箱子里面。第二天早上,分明看到箱子鎖得好好的,打開來看,卻發現卷面上涂了四道黑杠,有指頭那么粗。第一章涂了五道,第二章也涂了五道,下面的就沒有涂了。從這以后,狐精也再沒有來了。后來郭生在科舉考試中,考了一個四等,兩個五等,這才知道狐精已把預兆,寄寓在它所畫的黑杠杠里面了。
異史氏說:“驕傲自滿,就要招來損害,謙虛謹慎,就會得到利益,這是一條自然的規律。稍微有點名聲,就自以為是,堅持葉、繆的余習,習慣于走老路,而不去創新,勢非一敗涂地不可。自滿的危害竟然有這么大呀!”
閻王
李常久是臨朐縣人。有一次,他帶著酒盅在野外喝酒,看見一股旋風蓬蓬而來,便恭敬地把酒灑在地上表示祭奠。
后來,李常久因為有事到別的地方去,看見路旁有一片宅院,殿閣高大壯麗。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從里面出來,邀請李常久進去做客。李一再推辭不去,黑衣人便攔住他,非讓他去不可,而且顯得特別殷勤。李常久說:“咱們素不相識,你是不是弄錯了呀?”黑衣人說:“沒有錯。”接著說出了李的姓名。李常久問:“這是誰家?”黑衣人回答說:“進去自然就知道了。”
李常久進到院里,走進一道門,看見一個女子的手和腳被釘在門上。近前一看,原來是他的嫂子。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李常久有個嫂子,手臂生了惡瘡,已有一年多不能起來了,心中暗想,她怎么到這里了呢。于是轉念一想,懷疑黑衣人叫他進來不是好意,于是開始畏懼沮喪,不肯往前邁步。黑衣人一再催促他,他才進到里面去。
來到殿下,見上面坐著一個人,從穿戴上看好像是個王爺,氣勢很威猛。李常久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王爺命人把他扶起來,安慰說:“不要害怕,我因為從前叨擾過你一杯酒,想見一面表示謝意,沒有其他的緣故。”李常久這才安下心來,但是終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爺又說:“你不記得在田野用酒祭地的時候了嗎?”李常久這才明白過來,知道他原來是神。于是,李常久連連叩頭,說:“剛才看見嫂子受到這樣嚴刑,骨肉之情,心里實在不好受。乞求大王可憐寬恕!”王爺說:“她特別蠻橫嫉妒,應該得到這個懲罰。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時,子宮墜了下來,她暗中用針刺在上面,致使那妾今天肚子里常常作痛。這哪里是有人性的人!”但李常久還是一再哀求他寬恕嫂子。王爺這才說:“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饒恕了她。你回去后,應該勸勸這個蠻橫的婦人改正錯誤。”李常久告別出來,那門上已經沒有人了。
李常久回到家后,便急忙去看嫂子,嫂子臥在床上,傷口的血染紅了席子。這時,她正因為妾不合她的意,對妾破口大罵。李常久馬上勸告說:“嫂子不要再這樣了!今天你受的苦,都是平時嫉妒所帶來的。”他的嫂子一聽,火氣更大了,說:“小叔子像個好兒郎,又房中娘子賢似孟光,任你東家眠,西家宿,不敢吱一聲。即使小叔子是男子的表率,也輪不到你代替哥哥來降服他的老婆!”李常久聽了,微微一笑說:“嫂子不要發怒,若是我把內情說出來,恐怕你想哭都來不及了。”嫂子說:“我不曾偷過王母娘娘籮中線,又沒和玉皇案前吏擠眉弄眼,心懷坦蕩,哪里用得著哭!”李常久于是壓低聲音說:“用針刺在別人的腸子上,該當何罪?”嫂子一聽,臉上頓時變了顏色,急忙追問這話是打哪兒來的。李常久把遇見閻王的事給說了一遍。嫂子聽了,戰栗不止,眼淚和鼻涕都流淌下來,哭著哀告:“我再也不敢了!”眼淚還沒有干,嫂子覺得疼痛的地方立刻不疼了。過了十來天,病也痊愈了。從此,李常久的嫂子改變了以前的行為,成為賢善的女子。
后來,李常久哥哥的妾生孩子時,子宮又墜出來,針仍然在子宮上,于是趕緊把針拔掉,肚子疼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