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卷二(7)
書名: 聊齋志異作者名: (清)蒲松齡本章字數: 4616字更新時間: 2016-11-03 08:51:01
蓮香看著少女說:“你要怎樣處置郎君呢?”少女羞得滿面通紅,表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蓮香笑笑說:“恐怕郎君健壯以后,醋娘子要吃楊梅湯了?!鄙倥鹨陆?,躬身施禮說:“如果有個起死回生的高明醫生,使我不虧負郎君,我當埋頭于地下,哪里還敢厚著臉皮再到人間呢!”蓮香就解下藥囊,取出一丸藥,說:“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所以我從這里離別后便去三山采藥,歷時三個月才把藥料備全,就是垂死的蠱癆病毒,吃下去也沒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誰引起的,還得由誰做藥引子,所以不得不反過來求你幫忙了?!鄙倥畣柕溃骸靶枰易鍪裁茨??”蓮香說:“要你的櫻桃小口中的一點香唾呀。我把藥丸放進郎君口中后,煩你嘴對嘴地唾一口?!鄙倥宦牐瑑深a通紅,低頭反復看著腳上的鞋子。蓮香開玩笑說:“妹妹最稱心如意的只有繡鞋呀!”少女聽了,更加羞愧難當,低頭不對,抬頭也不對,好像無地自容了。蓮香說:“這是平時的習慣,今天怎么這樣吝嗇了呢?”說著就把藥丸放進桑曉的嘴里,轉過身子催促少女。少女沒辦法,只好嘴對嘴地唾了一口。蓮香說:“再唾一口!”少女又唾了一口。一連唾了三四口,藥丸才咽下去。不一會兒,桑曉肚子里轟隆隆地響著,如同雷鳴一般。蓮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藥,然后自己吻著他的嘴唇,往他的胸膛里送氣。桑曉感到丹田火熱火熱的,精神煥發。這時,蓮香高興地說:“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聽到雞叫后,知道天快亮了,便心神不定地告別走了。蓮香認為桑曉久病初愈,還需要調養,而去東鄰吃飯又不是好辦法,所以把門反鎖起來,讓人認為桑曉已經回家了,斷絕一切人情往來,自己則日日夜夜守護著。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來,殷勤地服侍,而且把蓮香當作姐姐看待,蓮香也很憐愛她。
三個月后,桑曉終于恢復了健康。少女就好幾天也不來一次,偶爾來一趟,也是看一眼就走。對面坐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也是悶悶不樂的。蓮香時常留她一起睡覺,她堅決不肯。桑曉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輕得像個草扎的人。她實在逃不出去,就穿著衣服,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憐愛她,暗地叫桑曉親昵地把她抱在懷里,但是怎么搖撼她也不醒。桑曉睡了過去,等到醒來一摸,已經無影無蹤了。此后一連十幾天也沒來。桑曉想她想得很急切,經常拿出繡花鞋和蓮香一起欣賞玩弄。蓮香說:“這樣溫柔美麗的少女,我見了尚且疼愛,何況你們男子!”桑曉說:“從前一擺弄鞋子她就來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終究沒有想到她是鬼?,F在面對繡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實在很難過。”說著流下了眼淚。
在這以前,有個姓張的富翁,他有個女兒名叫燕兒,年方十五歲,因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過了一夜,她又復活,爬起來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張翁鎖上房門,不讓她出去。她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對我的關注,送他一只繡花鞋,還留在那里。我的確是個鬼物,禁閉我有什么好處呢?”因為她說得很有來由,張翁就問她來到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頭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說桑生因病已經回家了,她極力說明那是謠傳,家人聽了也感到很疑惑。東鄰的書生聽到這個消息,就爬進大墻去偷看,看見桑曉正和一個美人坐在一起說話呢。東鄰的書生乘他們不防備突然進屋來,靠近他們。桑曉和蓮香看見有人進來,頓時慌了手腳,一眨眼的工夫,蓮香就不見了。東鄰的書生很驚訝地盤問桑曉。桑曉笑著說:“從前就和你說過,雌的來了就開門請進來嘛。”東鄰的書生于是就把燕兒的話跟他講了一遍。桑曉就打開大門,要去張家看看情況,苦于沒有進見的理由。
張母聽說桑曉果然沒有回家,越發感到驚奇。因而打發一個老女仆去討取繡花鞋,桑曉就拿出來交給了老女仆。燕兒得到鞋子很高興。試著往腳上一穿,鞋子比腳小了一寸多,大吃一驚。拿過鏡子照照自己的面貌,這才忽然明白她是借著別人的軀殼復活的,因此就把來龍去脈告訴了母親。母親這才相信了。她照著鏡子,痛哭流涕地說:“我從前的容貌,自信很漂亮,但每次見了蓮姐,還要增添幾分羞愧?,F在反倒變成這個丑樣子,做人還不如做鬼了!”說著就號啕大哭起來,勸也勸不住。哭完就大被蒙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給她飯吃,她也不吃,身體全腫了,一連七天沒吃沒喝,竟然沒有死,而且浮腫也逐漸消失,覺得饑餓難忍,才恢復了飲食。又過了幾天,渾身瘙癢,脫了一層皮。早晨起來,睡鞋突然掉到地上,撿起來往腳上一穿,已經肥大無比了。再試試從前的繡花鞋,不肥不瘦正合腳,這才高興起來。再照照鏡子,看見眉目和臉頰,和從前很相似,就更加高興了。洗洗臉,梳梳頭去見母親,看見她的人,都瞪著吃驚的眼睛瞅著她。
蓮香聽到這件怪事,就勸桑曉托媒前去求婚。桑曉認為貧富懸殊太大,不敢貿然行事。一天,恰巧趕上張母過生日,他就隨同張母的兒子女婿等,前去拜壽。張母看見桑曉的名字,故意讓燕兒隔著簾子認客。桑曉最后一個來到老太太跟前,燕兒突然跑出來,抓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去。張母大聲斥責她,她才羞愧地進了屋子。桑曉仔細一看,覺得很像姓李的少女,不覺流下了眼淚,就拜倒在張母面前。張母把他扶起來,不認為這是一種戲侮。
桑曉回去以后,就請求舅母前去做媒。張母和他的舅母商量了一下,便選擇一個吉日,把桑曉招到家里做女婿。桑曉回去告訴了蓮香,并且商量怎樣辦。蓮香待了好長時間,就要告別離去。桑曉大吃一驚,不由得流下了眼淚。蓮香說:“你到別人家里拜堂成親,我也跟去,那是什么樣子,有什么臉面?”桑曉和她商量,先和她回到老家,然后再去迎娶燕兒,蓮香這才同意了。桑曉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張家。張母聽說他已經有了家室,很生氣地譴責他。燕兒極力為他辯白,這才答應了他的請求。
結婚那天,桑曉親自去迎娶燕兒。家中準備的婚禮用品,極其簡單,但是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從大門到廳堂,全用紅氈鋪地了。千百只燈籠,華美燦爛地排在兩旁。蓮香扶著新娘進了洞房,揭去蒙頭紗,姐倆一見面,歡天喜地,如同生前。蓮香陪著吃了交杯酒,就詳細地問她借尸還魂的經過。燕兒說:“那天我心情很郁悶,百無聊賴,只因是個鬼物的身子,自己也覺得不成個模樣。離開你們以后,懷著滿肚子怨恨,再也不回墳墓,隨風飄蕩。每見到活人,心里就羨慕。白天依附在草木上,晚上就聽憑兩只腳,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哪里算哪里。偶然飄到張家,看見一個少女躺在床上,走到跟前,往她身上一附,竟然能夠復活?!鄙徬懵犕暌院?,沉默無語,好像在思考什么。
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了一個男孩。產后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抓著燕兒的胳膊說:“留下一個孽種,只好托你受累了,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燕兒流著眼淚,只得安慰蓮香好好養病,并給她請醫求藥,但蓮香卻總是拒絕。蓮香的病情越來越重,將要斷氣的時候,氣息只像一線游絲。桑曉和燕兒都哭了。蓮香忽然睜開眼,說:“不要這樣子!你們樂意活著,我樂意死掉。倘若有緣,十年以后還可以相見。”說完就咽氣了。等掀開被子準備入殮時,才發現尸體變成了狐貍。桑曉不忍心把她當作異類,就用厚禮安葬了。兒子名叫狐兒,燕兒精心地撫養著,像自己親生的一樣。每年清明節,必定抱著兒子到她墓上哭泣悼念。
后來,桑曉考中了舉人,家境逐漸富裕起來。但是燕兒不能生育,心里很苦惱。狐兒很聰明,但是體質柔弱多病。燕兒常要桑曉娶個小老婆。一天,侍女忽然跑來告訴她:“門外有個老太太,領個小姑娘,要求賣給我們?!毖鄡喊阉齻冋泻暨M來一看,大吃一驚,說:“蓮姐又出世了!”桑曉一看,真像蓮香一樣,也很驚異。他們詢問老太太:“姑娘多大年紀了?”老太太說:“十四歲了?!庇謫枺骸耙嗌倨附穑俊崩咸f:“老身只有這么一塊肉,只要找到一個落腳的人家,我也找到一個吃飯的地方,將來這把老骨頭不至于扔到山溝里,就心滿意足了?!鄙运徒o她一筆很高的聘金,就把姑娘留下了。
燕兒握著姑娘的手,走進臥室,捏弄著她的下巴頦兒,笑著問道:“你認識我嗎?”姑娘說:“不認識?!痹儐査男彰?,她說:“我姓韋。父親是徐城賣漿的,已經去世三年了?!毖鄡呵敢凰悖徬闱『盟廊ナ哪炅?。再詳細看看這個姑娘,儀容神態,沒有一個地方不活像蓮香。就拍著她的頭頂,向她喊叫:“蓮姐,蓮姐!十年相見的約會,該不是騙我的吧?!惫媚锫犃?,突然像是從夢中醒過來,說了一聲:“咦!”就眼睜睜地瞅著燕兒,桑曉笑著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呀!”姑娘臉上滾著淚珠說:“是啊,聽我母親說,我生下來就會說話,認為那是不吉利,就給我喝了狗血,因此從前的因緣就不清楚了。今天才如夢方醒。娘子就是那位恥于做鬼的李妹妹嗎?”三個人說起她生前的事情,不禁悲喜交集。
一天,趕上寒食節,燕兒說:“今天是每年我同郎君哭你的日子?!本皖I著姑娘一起登臨蓮香的墳墓,只見荒草離亂,當年栽種的小樹也有兩手合圍那么粗了。那姑娘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燕兒對桑曉說:“我和蓮姐,兩世感情都很好,不忍互相分離,應該把我前世的白骨和蓮姐同穴埋葬?!鄙宰駨乃男脑福屯陂_那位姓李的少女之墳,撿出骸骨,抬回來與蓮香合葬了。親友們聽到這個消息,感到很驚奇,都穿著吉服,來到墓穴跟前吊唁。雖然沒有邀請,卻會集了幾百人。
我在康熙九年南游沂州的時候,被雨所阻,住在客店里。有個名叫劉子敬的秀才,是桑曉的表親,拿出一篇文章,是他同社朋友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有一萬多字,我全部看完了。這篇《蓮香》,只是一個梗概罷了。
異史氏說:“唉!死了的要求重生,活著的又要求早死,天下最難得到的東西,不是人身嗎?怎奈具有這個人身的,又往往扔到一旁而不可惜,竟至厚著臉皮,活著不如狐貍;默默無聞消亡,死后連鬼也趕不上?!?
酒友
車某,家產達不到中等水平,但嗜飲成習,每天夜里不喝上三兩杯就不能睡覺。因此,床頭常置有美酒。
一天夜里,車某睡醒翻身時,好像有人睡在身旁,先以為是衣服掉下來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比貓還大點。舉燭照看,是一只狐,尚酣醉未醒。再看床頭,酒壇已空。于是笑著說:“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驚動,并替它蓋好衣服,同時用手摟著它,看它如何變化。至半夜,狐欠身,車笑說:“睡得多美呀!”掀開一看,卻是一個瀟灑書生。起身跪在床前,感謝不殺之恩。車說:“我嗜酒成癖,別人都當我是個癡漢,你才是我的真知己。如果不見疑,我們做個好酒友吧?!边呎f邊扶他上床再睡,并且說:“今后可以常來,不要猜疑?!焙饝恕\嚻鸫矔r,狐早走了。于是,準備佳釀,等候狐來共飲。
晚間,狐來了。開懷暢飲中,車某發現狐酒量很大,而且性喜詼諧,兩人便有相見恨晚之感。狐說:“屢次叨擾,不知何以相報?”車說:“這值得一提嗎?”狐說:“話雖如此,但你是個貧寒書生,幾個錢來之不易。我將為你想想辦法?!钡诙煲雇?,狐告訴車說:“離此七里,東南方,路邊有遺失的銀兩,可以取用?!钡忍炝梁筌嚽巴豢矗挥卸砂足y,便用它買了美酒。狐又說:“后院有窖藏,可以挖出。”車照著去做,又得了百多吊錢。車高興地說:“已經夠了,再不愁沒有買酒的錢了。”狐說:“不然,這僅僅是車轍坎里的幾滴水,怎么經得起長期舀用呢?得做好長期的計劃才行?!?
有一天,狐又對車說:“現在市上蕎麥的價錢很便宜,可以多囤積?!避囉谑琴I了四十多石,大家都取笑他。不久,遇上天大旱,禾苗、大豆全枯死。只有蕎麥可種。車把蕎麥賣出去,賺了十倍的錢。由此致富,于是車又買下良田二百畝。一切耕種方面的事,完全聽狐安排。多種麥就麥豐收,多種小米就小米豐收,什么時候播種,皆取決于狐。
日子久了,狐便稱車的妻子為嫂子,把車的兒子當作自己的侄兒。后來,車死了,狐便沒再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