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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桂員外途窮懺悔(3)

那時元順帝失政,紅巾賊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樞密使咬咬征討。李平章私受紅巾賊賄賂,主張招安,事發,坐同逆系獄。窮治黨與,牛萬戶系首名,該全家抄斬。頃刻有詔書下來。家人得了這個兇信,連夜奔回說了。牛公子驚慌,收拾細軟家私,帶妻攜女,往海上避難。遇叛寇方國珍游兵,奪其妻妾金帛,公子刀下亡身,此乃作惡之報也。

卻說施還自發了藏鏹,贖產安居,照賬簿以次發掘,不爽分毫,得財巨萬。只有內開桑棗園銀杏樹下埋藏一千五百兩,只剩得三個空壇。只道神物化去,付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贖田產,又得支翁代為經理,重為富室。直待服闋成親,不在話下。

再說桂員外在會稽為財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漁,甚以為苦。近鄰有尤生號尤滑稽,慣走京師,包攬事干,出入貴人門下。員外一日與他商及此事。尤生道:“何不入粟買官,一則冠蓋榮身,二則官戶免役,兩得其便。”員外道:“不知所費幾何?仗老兄斡旋則個!”尤生道:“此事吾所熟為,吳中許萬戶、衛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見今腰金衣紫,食祿千石。兄若要做時,敢不效勞,多不過三千,少則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隨將白金五十兩付與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余金,擇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將甜言美語哄誘桂生,桂生深信,與之結為兄弟。一到京師,將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

只要烏紗上頂,那顧白鏹空囊。

約過了半年,尤生來稱賀道:“恭喜吾兄,旦夕為貴人矣!但時宰貪甚,凡百費十倍昔年,三千不夠,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遷已費了三千金,只恐前功盡棄,遂托尤生在勢要家借銀二千兩,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又過了兩三個月,忽有隸卒四人傳命,新任親軍指使老爺請員外講話。桂遷疑是堂官之流,問:“指使老爺何姓?”隸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說。”桂遷急整衣冠,從四人到一大衙門。那老爺烏紗袍帶,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遷,二人先入報。

少頃聞堂上傳呼喚進。桂遷生平未入公門,心頭突突地跳。軍校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員全不答禮,從容說道:“前日所付之物,我已便宜借用,僥幸得官,相還有日,決不相負。但新任缺錢使用,知汝囊中尚有一千,可速借我,一并送還。”說罷,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處取銀回話。如或不從,仍押來受罪,決不輕貸。”桂遷被隸卒逼勒,只得將銀交付去訖,敢怒而不敢言。明日,債主因桂生功名不就,執了文契取索原銀。桂遷沒奈何,特地差人回家變產,得二千余,加利償還。

桂遷受了這場屈氣,沒告訴處,羞回故里。又見尤滑稽乘馬張蓋,前呼后擁,眼紅心熱,忍耐不過,狠一聲:“不是他,就是我!”往鐵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利刃,藏于懷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殺他了,便償命也出了這口悶氣。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打點做這節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著了。看見月光射窗,只道天明,慌忙起身,聽得禁中鼓才三下,復身回來,坐以待旦。又挨了一個更次,心中按納不住,持刀飛奔尤滑稽家來。其門尚閉,旁有一竇,自己立腳不住,不覺兩手據地,鉆入竇中。堂上燈燭輝煌,一老翁據案而坐,認得是施濟模樣。自覺羞慚,又被施公看見,不及躲避,欲與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搖尾而言:“向承看顧,感激不忘。前日令郎遠來,因一時手頭不便,不能從厚,非負心也,將來必當補報。”只見施君大喝道:“畜生討死吃,只管吠做什么!”桂見施君不聽其語,心中甚悶,忽見施還自內出來,乃銜衣獻笑,謝昔怠慢之罪。施還罵道: “畜生作怪了!”一腳踢開。

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覺到廚房下。見施母嚴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肉羹。桂聞肉香,乃左右跳躍良久,蹲足叩首,訴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記懷!有余肉幸見賜一塊。”只見嚴老母喚侍婢:“打這畜生開去。”養娘取灶內火叉在手,桂大驚,奔至后園,看見其妻孫大嫂與二子桂高、桂喬,及少女瓊枝,都聚一處。細認之,都是犬形,回顧自己,亦化為犬。乃大駭,不覺垂淚,問其妻:“何至于此?”妻答道:“你不記得水月觀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補答,來生誓作犬馬相報。’ 冥中最重誓語,今負了施君之恩,受此果報,復何說也!”桂抱怨道:“當初桑棗園中掘得藏鏹,我原要還施家債負,都聽了你那不賢之婦,瞞昧入己。及至他母子遠來相投,我又欲厚贈其行,你又一力阻擋。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我的。”其妻也罵道:“男子不聽婦人言,我是婦人之見,誰教你句句依我?”二子上前勸解道:“既往不咎,徒傷和氣耳。腹中餒甚,覓食要緊。

于是夫妻父子相牽,同至后園,繞魚池而走。見有人糞,明知齷齪,因餓極姑嗅之,氣息亦不惡。見妻與二兒攢聚先啖,不覺垂涎,試將舌舐,味覺甚美,但恨其少。忽有童兒來池邊出恭,遂守其旁,兒去,所遺是干糞,以口咬之,誤墮于池中,意甚可惜。忽聞皰人傳主人之命,于諸犬中選肥壯者烹食。縛其長兒去,長兒哀叫甚慘。猛然驚醒,流汗浹背,乃是一夢,身子卻在寓所,天已大明了。桂遷想起夢中之事,癡呆了半晌:“昔日我負施家,今日尤生負我,一般之理。只知責人,不知自責,天以此夢儆醒我也。”嘆了一口氣,棄刀于河內,急急束裝而歸,要與妻子商議,尋施氏母子報恩。

只因一夢多奇異,喚醒忘恩負義人。

桂員外自得了這個異夢,心緒如狂,從京師趕回家來,只見門庭冷落,寂無一人。步入中堂,見左邊停有二柩,前設供桌,桌上有兩個牌位,明寫長男桂高,次男桂喬。心中大驚,莫非眼花么?雙手拭眼,定睛觀看,叫聲:“苦也苦也!”早驚動了宅里,奔出三四個丫鬟養娘出來,見了家主便道:“來得好,大娘病重,正望著哩。”急得桂遷魂不附體,一步一跌進房,直到渾家床前。兩個媳婦和女兒都守在床邊,啼啼哭哭。見了員外不暇施禮,叫公的、叫爹的亂作一堆,都道:“快來看視!”桂遷才叫得一聲:“大娘!”只見渾家在枕上忽然倒插雙眼,直視其夫道:“父親如何今日方回?”桂遷知譫語,急叫:“大娘蘇醒,我在此。”女兒媳婦都來叫喚,那病者睜目垂淚說:“父親,我是你大兒子桂高,被萬俟總管家打死,好苦呵!”桂遷驚問其故,又嗚嗚咽咽地哭道:“往事休提了。冥王以我家負施氏之恩,父親曾有犬馬之誓,我兄弟兩個同母親于明日往施家投于犬胎,一產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親也。父親因陽壽未終,當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踐前誓。惟妹子與施還緣分合為夫婦,獨免此難耳。”

桂見言與夢合,毛骨悚然,方欲再問,氣已絕了。舉家哀慟,一面差人治辦后事。桂員外細叩女兒,二人致死及母病緣由。女兒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嫖賭,日費不資,私下將田莊陸續寫與萬俟總管府中,只收半價。一月前,病癆瘵身死。大哥不知賣田之情,往東莊取租,遇萬俟府中家人,與他爭競,被他毒打一頓,登時嘔血,抬回數日亦死,母親向聞爹在京中為人誆騙,終日憂郁,又見兩位哥哥相繼而亡,痛傷難盡,望爹不歸,郁成寒熱之癥。三日前疽發于背,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請醫人看治,俱說難救。天幸爹回,送了母親之終。”桂遷聞言,痛如刀割。延請僧眾,作九晝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連日疲倦,遺失火燭,廳房樓房燒作一片白地,三口棺材盡為灰燼,不曾剩一塊板頭。桂遷與二媳一女僅以身免,叫天號地,喚祖呼宗,哭得眼紅喉啞,昏絕數次。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常言道:“瘦駱駝強似象。”桂員外今日雖然顛沛,還有些余房剩產,變賣得金銀若干。念二媳少年難守,送回母家,聽其改嫁,童婢或送或賣,只帶一房男女自隨,兩個養娘服事女兒。喚了船只直至姑蘇,欲與施子續其姻好,兼有所贈。想施子如此赤貧,決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舊居,一問便知。船到吳趨坊河下,桂遷先上岸,到施家門首一看,只見煥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齊整。心中有疑,這房子不知賣與何宅?收拾得恁般華美!問鄰舍家:“舊時施小舍人今在何處?”鄰舍道:“大宅里不是?”又問道:“他這幾年家事如何?”鄰舍將施母已故,及賣房以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參政家小姐,才德兼全,甚會治家,夫妻好不和順,家道日隆,比老官兒在日更不同了。”桂遷聽說,又喜又驚,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兒與他,他已有妻了; 欲待不與,又難以贖罪; 欲待進吊,又恐怕他不理; 若不進吊,又求見無辭。躊躇再四,乃作寓于閶門,尋相識李梅軒托其通信,愿將女送施為側室。梅軒道:“此事未可造次,當引足下相見了小舍人,然后徐議之。”

明日,李翁同桂遷造于施門。李先入,述桂生家難,并達悔過求見之情。施還不允,李翁再三相勸,施還念李翁是父輩之交,被央不過,勉強接見。桂生羞慚滿面,流汗沾衣,俯首請罪。施還問:“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來拜奠令先堂,二來求釋罪于門下。”施還冷笑道:“謝固不必,奠亦不勞!”李翁道:“古人云‘禮至不爭’,桂先兒好意拜奠,休得固辭。”施還不得已,命蒼頭開了祠堂。桂遷陳設祭禮,下拜方畢,忽然有三只黑犬,從宅內出來,環繞桂遷,銜衣號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隱起,乃孫大嫂轉生,余二犬乃其子也。桂遷思憶前夢,及渾家病中之言,輪回果報,確然不爽,哭倒在地。施還不知變犬之事,但見其哀痛,以為懊悔前非,不覺感動,乃徹奠留款,詞氣稍和。桂遷見施子舊憾釋然,遂以往日曾與小女約婚為言。施還即變色入內,不復出來。桂遷返寓所,與女兒談三犬之異,父女悲慟。

早知今日都成犬,卻悔當初不做人!

次日,桂遷拉李翁再往,施還托病不出。一連去候四次,終不相見。桂遷計窮,只得請李翁到寓,將京中所夢,及渾家病中之言,始末備述,就喚女兒出來相見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時便與施氏有約,如今悔之無及!然冥數已定,吾豈敢違。況我妻男并喪,無家可奔,倘得收吾女為婢妾,吾身雜童仆,終身力作,以免犬報,吾愿畢矣。”說罷,涕淚交下。

李翁憐憫其情,述于施還,勸之甚力。施還道:“我昔貧困時仗岳父周旋,畢姻后又賴吾妻綜理家政,吾安能負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母懷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與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此事斷不可提起!”李翁道:“令岳翁詩禮世家,令閫必閑內則,以情告之,想無難色。況此女賢孝,昨聞祠堂三犬之異,徹夜悲啼,思以身贖母罪。娶過門來,又是令閫一幫手,令先堂泉下聞之,必然歡喜。古人不念舊惡,絕人不欲已甚,郎君試與令岳翁商之!”施還方欲再卻,忽支參政自內而出,道:“賢婿不必固辭,吾已備細聞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樂從,即煩李翁作伐可也。”言未畢,支氏已收拾金珠幣帛之類,教丫鬟養娘送出以為聘資。李翁傳命說合,擇日過門。當初桂生欺負施家,不肯應承親事,誰知如今不為妻反為妾,雖是女孩兒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現報。分明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溫柔,能得支氏的歡喜,一妻一妾,甚說得著。桂遷罄囊所有,造佛堂三間,朝夕佞佛持齋,養三犬于佛堂之內。桂女又每夜燒香為母兄懺悔。如此年余,忽夢母兄來辭:“幸仗佛力,已脫離罪業矣。”早起桂老來報,夜來三犬,一時俱死。桂女脫簪珥買地葬之,至今閶門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無恙,乃持齋悔罪之力。

卻說施還虧妻妾主持家事,專意讀書,鄉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適值尤滑稽為親軍指揮使,受賄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問。途遇桂遷,悲慚伏地,自陳昔年欺誑之罪。其妻子跟隨于后,向桂老叩頭求助。桂遷慈心忽動,身邊帶有數金,悉以相贈。尤生叩謝道:“今生無及,待來生為犬馬相報。”桂老嘆息而去。后聞尤生受刑不過,竟死于獄中。桂遷益信善惡果報,分毫不爽,堅心辦道。是年,施還及第為官,妻妾隨任,各生二子。桂遷養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子孫蕃衍,為東吳名族。有詩為證:

桂遷悔過身無恙,施濟行仁嗣果昌。

奉勸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負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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