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2)
- 警世通言
- (明)馮夢龍
- 4142字
- 2016-11-02 20:51:44
夫妻兩人急來救得迎兒蘇醒,討些安魂定魄湯與她吃了。問道:“你適來見了什么,便倒了?”迎兒告媽媽:“卻才在灶前燒火,只見灶床漸漸起來,見先押司爹爹,脖項上套著井欄,眼中滴出血來,披著頭發,叫聲迎兒,便吃驚倒了。”押司娘見說,倒把迎兒打個漏風掌:“你這丫頭,教你做醒酒湯,則說道懶做便了,直裝出許多死模活樣!莫做莫做!打滅了火去睡!”迎兒自去睡了。
且說夫妻兩個歸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這丫頭見這般事,不中用。教她離了我家罷。”小孫押司道:“卻教她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個道理。”到天明,做飯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應。押司娘叫過迎兒來道: “迎兒,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個老公?如今我與你說頭親。”迎兒道:“那里敢指望。卻教迎兒嫁兀誰?”押司娘只因教迎兒嫁這個人,與大孫押司索了命。正是:
風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時不由迎兒做主,把來嫁了一個人。那廝姓王名興,渾名喚作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賭。迎兒嫁將去,那得三個月,把房臥都費盡了。那廝吃得醉,走來家把迎兒罵道:“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迎兒吃不得這廝罵,把裙兒系了腰,一程走來小孫押司家中。押司娘見了道:“迎兒,你自嫁了人,又來說什么?”迎兒告媽媽:“實不敢瞞,迎兒嫁那廝不著,又吃酒,又要賭。如今未得三個月,有些房臥,都使盡了。沒計奈何,告媽媽借換得三五百錢,把來做盤纏。”押司娘道: “迎兒,你嫁人不著,是你的事。我今與你一兩銀子,后番卻休要來。”迎兒接了銀子,謝了媽媽歸家。那得四五日,又使盡了。
當日天色晚,王興那廝吃得酒醉,走來看著迎兒道:“打脊賤人!你見恁般苦,不去再告使頭則個?”迎兒道:“我前番去,借得一兩銀子,吃盡千言萬語。如今卻教我又怎地去?”王興罵道:“打脊賤人!你若不去時,打折你一只腳!”迎兒吃罵不過,只得連夜走來孫押司門首看時,門卻關了。迎兒欲待敲門,又恐怕她埋怨,進退兩難。只得再走回來。過了兩三家人家,只見一個人道:“迎兒,我與你一件物事。”只因這個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孫押司煩惱!正是:
龜游水面分開綠,鶴立松梢點破青。
迎兒回過頭來看那叫的人,只見人家屋檐頭一個人,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抱著一骨碌文字,低聲叫道:“迎兒,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見在一個去處,未敢說與你知道。你把手來,我與你一件物事。”迎兒打一接,接了這件物事,隨手不見了那個緋袍角帶的人。迎兒看那物事時,卻是一包碎銀子。
迎兒歸到家中敲門,只聽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頭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兒道:“好教你知,我去媽媽家借米,她家關了門,我又不敢敲,怕吃她埋怨。再走回來,只見人家屋檐頭立著先的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與我一包銀子在這里。”王興聽說道:“打脊賤人!你卻來我面前說鬼話!你這一包銀子,來得不明,你且進來。”迎兒入去,王興道:“姐姐,你尋常說那灶前看見先押司的話,我也都記得。這事一定有些蹊蹺,我卻怕鄰舍聽得,故恁地如此說。你把銀子收好,待天明去縣里首告他。”正是:
著意種花花不活,等閑插柳柳成陰。
王興到天明時,思量道:“且住,有兩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縣里頭名押司,我怎敢惡了他;第二件,卻無實跡,連這些銀子也待入官,卻打沒頭腦官司。不如贖幾件衣裳,買下個盒子送去孫押司家里,倒去謁索他則個。”計較已定,便去買下兩個盒子送去。兩人打扮身上干凈,走來孫押司家。押司娘看見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凈,又送盒子來,便道:“你那得錢鈔?”王興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兩銀子,送些盒子來。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賭錢了。”押司娘道:“王興,你自歸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兩日。”王興去了。押司娘對著迎兒道:“我有一炷東峰岱岳愿香要還,我明日同你去則個。”當晚無話。
明早起來,梳洗罷,押司自去縣里去。押司娘鎖了門,和迎兒同行。到東岳廟殿上燒了香,下殿來去那兩廊下燒香。行到速報司前,迎兒裙帶系得松,脫了裙帶。押司娘先行過去。迎兒正在后面系裙帶,只見速報司里有個舒角幞頭,緋袍角帶的判官,叫:“迎兒,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與我申冤則個!我與你這件物事。”迎兒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卻不作怪!泥神也會說起話來!如何與我這物事?”正是:
開天辟地罕曾聞,從古至今希得見。
迎兒接得來,慌忙揣在懷里,也不敢說與押司娘知道。當日燒了香,各自歸家。把上項事對王興說了,王興討那物事看時,卻是一幅紙。上寫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后人餌。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來年二三月,“句已”當解此。
王興看了解說不出,吩咐迎兒不要說與別人知道,看來年二三月間有什么事。
捻指間,到來年二月間,換個知縣,是廬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傳說有名的包龍圖相公。他后來官至龍圖閣學士,所以叫作包龍圖,此時做知縣還是初任。那包爺自小聰明正直,做知縣時,便能剖人間曖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間得其一夢,夢見自己坐堂,堂上貼一聯對子: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包爺次日早堂,喚合當吏書,將這兩句教他解說,無人能識。包公討白牌一面,將這一聯楷書在上。卻就是小孫押司動筆。寫畢,包公將朱筆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語者,賞銀十兩。”將牌掛于縣門,烘動縣前縣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為貪那賞物,都來賭先爭看。
卻說王興正在縣前買棗糕吃,聽見人說知縣相公掛一面白牌出來,牌上有二句言語,無人解得。王興走來看時,正是速報司判官一幅紙上寫的話,暗地吃了一驚:“欲要出首,那新知縣相公,是個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說,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曉得這二句話的來歷。”買了棗糕回去,與渾家說知此事。迎兒道:“先押司三遍出現,教我與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銀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見責。”王興意猶不決。再到縣前,正遇了鄰人裴孔目。王興平昔曉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靜巷里,將此事與他商議:“該出首也不該?”裴孔目道:“那速報司這一幅紙在那里?”王興道: “見藏在我渾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我先去與你稟官。你回去取了這幅紙,帶到縣里。待知縣相公喚你時,你卻拿將出來,做個證見。”當下王興去了。裴孔目候包爺退堂,見小孫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將過去,稟道:“老爺,白牌上寫這二句,只有鄰舍王興曉得來歷。他說是岳廟速報司與他一幅紙,紙上還寫許多言語,內中卻有這二句。”包爺問道:“王興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紙去了。”包爺差人速拿王興問話。
卻說王興回家,開了渾家的衣箱,檢那幅紙出來看時,只叫得苦,原來是一張素紙,字跡全無。不敢到縣里去,懷著鬼胎,躲在家里。知縣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辭。只得帶了這張素紙,隨著公差進縣,直至后堂。包爺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旁。包爺問王興道:“裴某說你在岳廟中收得一幅紙,可取上來看?”王興連連叩頭稟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廟燒香,走到速報司前,那神道出現,與她一幅紙。紙上寫著一篇說話,中間其實有老爺白牌上寫的兩句。小的把來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檢看,變了一張素紙。如今這素紙見在,小人不敢說謊。”包爺取紙上來看了,問道:“這一篇言語,你可記得?”王興道:“小人還記得。”即時念與包爺聽了。
包爺將紙寫出,仔細推詳了一會,叫:“王興,我且問你,那神道把這一幅紙與你的老婆,可再有什么言語吩咐?”王興道:“那神道只叫與他申冤。”包爺大怒,喝道:“胡說!做了神道,有甚冤沒處申得,偏你的婆娘會替他申冤?他倒來央你!這等無稽之言,卻哄誰來!”王興慌忙叩頭道:“老爺,是有個緣故。”包爺道:“你細細講。講得有理,有賞;如無理時,今日就是你開棒了。”王興稟道:“小人的妻子,原是服侍本縣大孫押司的,叫作迎兒。因算命的算那大孫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點命里該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隨了如今的小孫押司,卻把這迎兒嫁出與小人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孫家灶下,看見先押司現身,項上套著井欄,披發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兒,可與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間到孫家門首,又遇見先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把一包碎銀與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廟里速報司判官出現,將這一幅紙與小人的妻子,又囑咐與他申冤。那判官爺模樣,就是大孫押司,原是小人妻子舊日的家長。”
包爺聞言,呵呵大笑:“原來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孫押司夫婦二人到來:“你兩個做得好事!”小孫押司道:“小人不曾做什么事。”包爺將速報司一篇言語解說出來:“‘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孫;是說外郎姓孫,分明是大孫押司、小孫押司;‘前人耕來后人餌’,餌者食也,是說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業;‘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大孫押司死于三更時分;要知死的根由,‘掇開火下之水’,那迎兒見家長在灶下,披發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狀。頭上套著井欄,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來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已當解此’,‘句已’兩字,合來乃是個包字。是說我包某今日到此為官,解其語意,與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興押著小孫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尸首回話。
眾人似疑不信。到孫家發開灶床腳,地下是一塊石皮。揭起石皮,是一口井。喚集土工,將井水吊干,絡了竹籃,放人下去打勞,撈起一個尸首來。眾人齊來認看,面色不改,還有人認得是大孫押司,項上果有勒帛。小孫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開口。眾人俱各駭然。
原來這小孫押司當初是大雪里凍倒的人。當時大孫押司見他凍倒,好個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識字,寫文書,不想渾家與他有事。當日大孫押司算命回來時,恰好小孫押司正閃在他家。見說三更前后當死,趁這個機會,把酒灌醉了,就當夜勒死了大孫押司,攛在井里。小孫押司卻掩著面走去,把一塊大石頭漾在奉符縣河里,撲通地一聲響。當時只道大孫押司投河死了。后來卻把灶來壓在井上。次后說成親事。當下眾人回復了包爺。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雙雙的問成死罪,償了大孫押司之命。包爺不失信于小民,將十兩銀子賞與王興。王興把三兩謝了裴孔目,不在話下。
包爺初任,因斷了這件公事,名聞天下,至今人說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有詩為證:
詩句藏謎誰解明,包公一斷鬼神驚。
寄聲暗室虧心者,莫道天公鑒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