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氏中國歷史分期法(1)
- 歷史的主角:黃仁宇的大歷史觀
- 倪端
- 4805字
- 2016-10-25 15:18:21
對于中國歷史的分期,長期以來,歷史學家們就有很多種不同的看法。一般來說,郭沫若、范文瀾等老一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在解放以前就開始了自覺地運用斯大林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五階段法(即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套用和分析中國歷史,于是中國社會也被確認是經歷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五個時期。但由于中國歷史的紛繁復雜性,在運用馬列主義的過程中,學者們在對中國每個階段的具體起始時間,尤其是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界線,則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比如,關于封建社會說,就有西周說、春秋說、戰國說、秦漢說、魏晉說等。當然,這里所說的“封建”,是完全按照西方的封建莊園的模式而套用的。
正是基于以上考慮,黃仁宇先生完全拋開了這五種歷史階段的區分法。比如,他堅決反對將中國的皇帝專制稱為“封建主義”;在他的著作中,“封建”仍是中國傳統的“封土建邦”的意思。
黃仁宇先生對于中國歷史的幾個階段的區分,是按照他的歷史觀,按照中國歷史發展中的“從數字上進行管理”的不同能力進行劃分的。大致而言,第一帝國(秦漢)確定了中國歷史的主調;在長期的分裂之后,第二帝國(隋唐宋)嘗試貨幣管理,但功敗垂成;第三帝國(元明清)則又重新回到傳統的模式。而在此之前,是確定中國文化基調的夏商周;在此之后,是長期的革命。
關于為什么這樣進行分析,黃仁宇先生自己曾經有過非常真誠的回答:“我覺得對一般讀者而言,從頭到尾詳述朝代史或只呈現罐裝的抽象概念,都沒有太大的幫助。讀者需要知道中國歷史中的特定事件。”
先秦時期:制度與文化的奠基
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同時在這地區出現無數的初期農業部落。將他們予以有系統的組織者,乃是周朝創業之主的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的周公旦。
——黃仁宇《李悝》
關于先秦的歷史,黃仁宇先生講得很少。但是根據黃仁宇先生散見于各處的議論,我們仍可以大致把握黃仁宇先生對此段歷史的分析。
無疑,在中國歷史上,不管是在所謂的“精英文化”中,還是所謂的“民間文化”里,周公和孔子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因為正是他們兩人,在后世享受了崇高的地位,并在事實上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
中國的農業,開始于黃河中游的黃土地帶,由于幾千年前的時候,這里的土地還相當肥沃,不需要灌溉也會有收獲,所以在當時,即使是用最原始的工具,也能在這上面耕作。在公元前一千多年,這片土地上同時出現了無數的原始農業部落。將他們進行系統組織的,正是周朝創業之主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的周公旦。
提到周公,就不能不提到《周禮》,因為傳說周公是《周禮》一書的作者,而他的設計,乃是以“禮”為根據。據黃仁宇先生分析,《周禮》很早以前就被人視為偽書。黃先生舉了一些例子,比如銅錢在中國歷史上的出現,始于東周,比周公遲了好幾百年,而《周禮》卻已經提到了鑄銅錢的衙門。書里還說中央政府直接控制的土地有幾千里,此外每500里見方為一“服”,共有九服。各服內的諸侯因根據與王都距離的遠近,向中央政府承擔大小不等的義務。但實際上,周朝的王都鎬京,在今天陜西省西安市附近,從地圖上看,并沒有可能向周邊等距離地拓地5000里。況且,以當時技術的簡陋,又怎么能在地圖上精密地算出有5000里呢?
《周禮》提到了井田制度,這是秦漢史學界爭論的焦點之一。有些學者認為每家各有土地800畝,是私田,另外還有100畝是公田。又有些學者認為井田制的“井”,是長方形而不是正方形。還有人干脆說井田制整個就是臆測,是沒有的事兒。
面對以“周公”為輿論導向的《周禮》,黃仁宇先生說,如果按他的“大歷史觀”對此段公案進行觀察,則《周禮》確實有很多地方表現了當時行政的精髓,而它實際的作者是誰反倒無關緊要。至于王畿千里外有九服的觀念,其癥結則是中國的中央權力,在技術尚未展開之際,就先要組織千萬軍民,所以只好先造成理想的數學公式,向下籠罩著過去,很多地方依賴理解能力,不待詳細的實地經驗。
黃仁宇先生曾考察過唐朝均田制度的史料,也看到了宋朝財政的數字,對于明朝的情況更是了如指掌。他根據自己的經驗,回過頭來對井田制進行反思,認為假如井田制是在寬闊的大平原上分割土地,有如切豆腐干一樣,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如果真的有這樣的機會,官僚機構肯定會“照章辦事”,可是在實際推行過程中,最理想的辦法,通常也不過是將假設的方案按實際情形打折扣:正方形的“井田”搖身一變,成為長方形的模樣,甚至百畝土地變成70畝以至于50畝,8家以7家或6家頂著算,也都無不可。理想終歸是理想,不是實際的尺度,活人不會被尿憋死,真正實施起來,肯定會發生變形,這是中國歷來施政過程的原則。
周朝人之所謂的“禮”,和我們今天所說的“禮”不同,前者有一種更廣泛的解釋。歷史上有所謂“禮者理也又履也”的說法,就是說,禮就是道理,也需要實行。兩國之間,不管平時關系如何,就算是仇敵,一旦對方發生了饑荒,自己卻小氣得要命,一粒糧食也不肯拿出來加以救濟,就是違反了“禮”,不僅不禮貌,而且不合情理,違反處世的基本原則。
黃仁宇先生認為,利用這些條件,更通過宗法社會的組織,周朝創造了中國的“封建制度”,它和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制度以及日本的“幕藩制”有若干相似的地方,但也有相當大的差異。原則上周王室不直接統治全民,財政收入也是按“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的方式,間接交納、層層節制,土地當然也不能買賣,通過這個金字塔,整個封建制度也就穩定下來了。由此可見,周公在歷的作用。
史上的重要性,乃是由于他的“井田制”和“宗法制”,并因此而確定了中國歷史上的“封建制度”。
那么孔子呢?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是春秋時代的末期。在春秋時代,周朝的封建制度已不能維持,但是還沒有完全敗壞。以前各個國家獨霸一方,各自為政,主持國政的卿和大夫以及擔任下級軍官的士,全部世襲,一切都按成規辦事,也就是說,盡管不一定做每件事都會按照“禮”的原則進行,但總會以道德的名義,披上正義的招牌。
孔子對“禮”非常尊重,他雖然稱贊管仲對當時的政治有貢獻,但仍然毫不遲疑地攻擊他的日常生活過于講排場,超過了人臣應有的限度。顏淵是孔子的得意門徒,他死的時候孔子哭得很傷心,然而孔子卻根據“禮”的原則,堅決反對用厚葬的方式以表達哀思。又因為“禮”的需要,孔子雖不恥于跟陽貨這樣的小人打交道,但因為陽貨曾經找過他,僅僅是為了“禮尚往來”,他仍想趁著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他。
另外,黃仁宇先生指出,春秋時代的戰爭,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就好比參加體育比賽,布陣有一定的程序,交戰也要有公認的原則,仍離不開“禮”的約束。根據原則,在一些特定的情況下,不能追擊敵人,也不能向敵人的主帥射擊,不能故意設下圈套等對方去鉆;碰到頭發斑白的老人,不能把他當做俘虜。這些態度與歐洲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很相仿,雖然這些原則并不可能全部遵守,但是交戰時間很短,參戰的人數也受車數的限制,這都是無疑的。總之,春秋時代的戰事,顯示了社會的不穩定性,但戰事的本身,卻不足以造成社會的全面性動蕩。
針對這些條件,孔子對當日情形,還沒有完全失望。他的閑雅代表著當時的社會相對于戰國而言,還相當的寧靜,所以他仍提倡“克己復禮”,表明過去的社會秩序仍有可能恢復。他有時也發發牢騷,說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若有人要問他社會該向何方發展,他肯定會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更表現了東周社會的滿腔復古熱情。
第一帝國(秦漢):確定中國歷史的主調
從長期的歷史眼光看來,后漢因襲前代過甚,只能繼續充實一個原始型以小自耕農作基干的大帝國,不能替中國打開新局面。
——黃仁宇《西漢與東漢》
從秦始皇統一中國,到漢代滅亡(公元前221年到公元220年)這段時期被黃仁宇先生稱為“第一帝國”。
春秋戰國之際,由于地理條件等方面的原因,各個諸侯國之間的競爭加劇,經過多年的混戰,小國無法生存,統一的趨勢得到加強。秦始皇完成這一歷史重任,使得他在中國歷史上占據非常顯赫的地位。秦始皇還是歷史上“萬里長城”的修建者。在他統一中國之后,命蒙恬率兵30萬,收河南(內蒙古河套一帶)、伐匈奴,在團結對外的條件下,全面筑城,從而構成了這一人類歷史上偉大的建筑。當然,由于秦始皇的成就是在急風暴雨中迅速完成的,所以他的王朝不可避免地具有暴政和嚴刑峻法的特點,所以很快就被推翻了。經秦末農民起義,劉邦獲得政權,又經推行“休養生息”的政策,到漢文帝、漢景帝時,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為歷史學家稱羨的時期:
“文景之治”。但黃仁宇先生指出,“文景之治”,表面上是人民得到好處,但實際上“文景之治”無非是“開明專制”而已。在一個廣大的領域之上行專制,必自命開明。因為它執掌絕對的皇權,除了以“受天命”和“替百姓服務”之外,找不出一個更好支持它本身存在及其作為的邏輯。不管怎么說,就算是它做得再好,按美國總統林肯的說法,也不過是“民享”(for the people),而不是“民治”(by the people),更談不上“民有”(of the people),長期如此,政府的權力必然會凝固成官僚主義。
隨后的漢武帝,是第一帝國的巔峰時期,也是一個很奇特的時期,因為他所開創的事業,后繼無人。在漢武帝時期,中國成為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國家之一,也就是說,由地理位置要求所形成的中央集權動力,到西漢中期獲得了很大滿足。全部人民隸屬于帝國的治理之下,整個國家也毫不留情地行使權力,并且創造出國家崇拜,認為儒家倫理合乎“天理人心”。漢代就這樣替中國創造出一個永久的機制,人數龐大的農民開始由數目眾多的官僚進行管理。
但是,由于皇帝高高在上,控制著5000—6000萬的人口,如果沒有一個有效的中央機構,則會一事無成。太守是皇帝的代表,各地選舉的“孝廉”,也仍只能承奉中央的意旨,這種情形,表現著中國傳統君主專制的一個最大弱點。
漢代實施“察舉”制度,要求每2萬人中選出一名“孝廉”。被提名的人和高官的子弟組成實習軍團,先當宮廷守衛,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和學習后,再分配到各政府單位任職。這樣一來,大批地主最后集結成黨派,透過“察舉”等制度,和中央保持強有力的聯系,并擴大在鄉間的影響,侵蝕地方政府,逐漸動搖中央政府的基礎。在東漢前的權力真空期,這個現象更是嚴重。東漢末期,學問成為獲取權力的公開手段,私人講學吸引了很多門徒,常常達數千人之眾;朝廷辦的太學,更多達3萬人。顯然,對國家而言,這并非什么好事兒。
漢武帝之后,經過霍光與王莽兩位著名外戚的統治,西漢走到了它的盡頭。如果從大歷史的眼光來看,從霍光到王莽,在這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內,中央政權已無從合理化。因為中國在公元前統一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既無各地確實統計數字,也不能區劃中央與地方的權限。在囫圇情形下,凡事靠在位者及攝政者隨時擺布。
恰巧昭、成、哀、平四位皇帝都沒有兒子,而按習慣法,又必須從皇室支裔里找繼承人,每次入選約二三十人,或多至四五十人,又不按出生順序選年紀大的,反倒是選小孩子,因為這樣可以很方便地加以操縱,這無疑增加了女人的重要性。漢朝皇后平日沒有任何實權,皇帝在位時,要說廢掉她們,就可以廢掉她們,并不像后代手續那么復雜。但只要皇帝一死,皇后成為皇太后,對擇嗣就會有決定性的影響。這種安排,無疑會使她的娘家人(外戚),從中大得好處。
王莽篡位改革失敗,由劉秀建立東漢。但此時的東漢王朝與西漢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黃仁宇先生說,西漢帝國仍是草創時代,不管是“文景之治”,還是武帝之用董仲舒,也不管是霍光的專權,還是宣帝的各種理論,都離不開一種試驗的性質,所以能讓讀史者有好奇心。但東漢的君主,卻沒有進行這樣創作的機會,其主要的原因是帝國的粗胚胎穩定之后,法制卻不能確立。所以,從長期的歷史眼光看來,后漢因襲前代過甚,只能繼續充實一個原始型以小自耕農作基干的大帝國,不能替中國打開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