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法租界刑事案件急增,火并的,私斗的,攔路搶劫的,層出不窮,流血事件,每天都有,有時一天幾起。并不是這些人吃了飯沒事做喜歡打架,而是為了一個極為簡單的原因:“搶土”。前面說了,鴉片煙土已然是禁物,販運煙土,一旦捉到那是犯法的,跟今天我們的禁毒是一樣一樣的。然而,此時的實際情況是,用一個最簡約的詞來表述——明禁暗行。正是那個“禁”字,使鴉片煙得之不易。物以稀為貴,因而身價倍增,販賣鴉片成為一本萬利的大生意。看著做鴉片煙生意的“土商”們大把大把撈進黃金白銀,云集在上海灘的地痞流氓,眼睛紅得淌血。在電視劇里,我們看過太多黑社會大哥帶著一幫子弟兄手里拿著刀槍強行做煙土生意的鏡頭。搶土事件頻發,的確是這些人要與煙商玩強行分肥的游戲,然而,根本就不是電視劇描述的那么回事。因為,搶土的人,不是個個都帶著槍,更不是在生意做不成時搶著對方的錢箱子就跑。搶土的辦法主要有三大種,分別叫“撓鉤”、“套箱”、“硬爬”。
撓鉤是一種很長的鉤子,一般是在水里撈東西用的。這里的撓鉤的玩法,也的確是水上行劫,你可以理解為用撓鉤在江水里撈煙土。你會問:煙土怎么會跑到了江水里?
標準答案如下:煙土不是中國的出產物,必須是遠洋輪船從外國帶進中國,具體來說,就是運送到上海的那條黃浦江邊的。這玩意兒是禁物,土商必須逃脫關卡的查禁。經過N次試驗之后,土商發明了一種極為秘密的卸貨方式。黃浦江跟內地的長江不一樣,它直通大海,因而也就有了自己的潮汛。煙商(供貨方)看準黃浦江漲潮的時間,將密封的煙土包一包包地拋入江水中,利用潮汛的力量,送到人跡罕至的某一段黃埔江邊。
此前,這段江岸上早已預伏了一群專門撈煙的人員。
佩服吧,在這樣荒蕪的江邊,你稅務局、警察局還能派人來設卡查煙土嗎?即使你跟蹤我的船只,你也看不到我卸貨的船只和人員,你又哪里知道我何時何地偷偷地把貨物扔進了江水里呢?至于江岸邊撈煙土的人,你還以為是摸泥鰍的呢。
然而,這樣的游戲,就像非洲大陸的野牛遭到獅子群的捕食一樣,就在獅子們大吃牛肉大喝牛血的時候,一群禿鷲早已站在高高的樹上注視著地面上發生的一切。正當獅子大塊朵頤之時,它們從天而降,轟的一聲,來搶奪那些美餐。
就如那些禿鷲一樣,搶土者總是能摸準這些內幕的消息——賣消息的人能得到大筆的錢,能不賣嗎?要是你有這樣的消息,你也偷著賣。得到消息的搶土者,到時候就派人偷偷地設伏,那水中的煙土一涌到岸邊,他們伸出早已準備好的長長的撓鉤,撈上就跑。
你們就繼續打撈吧,我這就回家做無本萬利的生意了。你想出來的辦法高,那我告訴你,一山更比一山高。就像計算機操作系統不停地升級,黑客卻總是能找到對方的漏洞,設計出病毒,來進行攻擊。
套箱就不是從水里撈,可以簡約地理解為陸地上行劫。做煙土生意的商棧,秘密地叢集在新開河民國路一帶。商棧運煙土,一般用煤油箱裝,讓一般人看上去是運煤油的。
這也不能怪他們這玩法特別,實在是不能大明大擺地武裝押運,其實,他們何嘗不想像我們今天銀行運鈔那樣用車子武裝押運?這就給搶土者提供了機會。
搶土的人趕著馬車,預先準備好木匣。先是一伙人弄個小小的交通事故,給對方制造一點小麻煩,引住對方的注意力。對方一松神,搶土者突然奔跑過去,套上對方的煤油箱,搬上馬車就逃。時間極短,往往讓對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搶土者的車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多么類似于今天的摩托車車手兩人合伙飛車搶奪女士脖子上的金項鏈的做法。
硬爬就是攔路行劫,不過,它里面也有高科技含量。首先搶劫者往往有比較準確的線索,接著是在土商必經之路,選定設伏的地點。這跟軍隊里打伏擊戰多么的類似,只不過規模小一些、聲勢小一些罷了。
不論是哪一種手法在運作,最后的結果都差不多:發生流血事件,而且在明里的土商往往大為吃虧,畢竟對手是躲藏在暗處作業,時間地點極不確定;鴉片生意是地下勾當,土商們吃了癟,就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因為公開聲張不得,更不能大搖大擺跑到警察那里報案。傳說中的黑吃黑,就是這樣吃下去的。
對付這些從天而降的禿鷲、土狗,土商也有土商的辦法,大家不能忽視一個東西的分量,而那個東西,正是土商們的口袋里最多的——錢,大把大把的錢。土商們用錢開路,在租界的法國頭目那里行賄。法國頭目是聰明人,他們別人不找,就吃住黃金榮破案。
黃金榮是什么人?一只手做鴉片生意,一只手干搶土的勾當。現在自己的靠山洋爹爹有任務下來,不能不給洋爹爹面子,不能不把這事擺平,畢竟自己還靠他們混碗飯吃。
金榮哥立即動手,運動起各方面有力量的人物出面,讓他們給各位土商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分出一定的利潤,給那些靠搶土為生的地痞流氓。黃金榮的玩法,多么類似于今天某些國家高薪養廉的措施,可以簡約地理解為:出錢養流氓。
不能不為金榮哥的做法大聲慨嘆,因為——地痞流氓們用不著鋌而走險就能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立即偃旗息鼓了。關鍵的是,各方都滿意,而且很滿意。首先是法租界里的高層領導滿意了。表面上看,一切歸于平靜了,街面上沒有流血事件了,能不滿意嗎?其次是土商,雖然出了點小錢,違禁品買賣的生意,那是照做不誤了,而且做起來一切平安了。再次是金榮哥自己,就連那些地痞流氓,也都對他感恩戴德。能不感恩嗎?
你金榮哥不是一般的哥啊,牛人啊,現如今,我們坐在家里就能拿錢,再也不用拋頭顱、灑血汗了。
正是靠了這種騰挪大法——亦官亦盜的身份,加上權勢和手段,黃金榮成了法租界炙手可熱的人物。這種比皇帝還皇帝、比神仙還神仙、比牛還牛的神人,在上海無數白相人的心目中,是做夢也想攀緣的高枝,那坐落于八仙橋同孚里(現金陵中路龍門路)的黃公館,成為了黑道紅道上所有人夢中的天堂。
聽說黃振億要介紹自己去黃公館做事,杜月笙立即喜上眉梢,“不管黃老板叫我做啥,我一定必定而且肯定上心盡力,把事情做好,不會坍你的大面子”。自從黃府的招人啟事上了各家網站的頭條(記者說法),向黃金榮介紹、推薦杜月笙的,已不只是黃振億,陳世昌(杜月笙拜的老頭子)、“大頭阿發”(杜月笙的“同參弟兄”、黃金榮后來的親信當差)、徐阿東、陳三林(包探)都或遲或早、或輕或重地在黃金榮面前提起過這么個人,因此,當杜月笙出現在黃金榮面前時,黃金榮只是略略地問了問,就答應了下來。
在黃公館里,杜月笙眼下還只是個打雜的、不起眼的下人,談不上角色。住的地方,很不好意思,跟他此時的身份非常的匹配,就在與灶披間相連的小房間,就差一點是黃家的柴房或馬廄了。日常進出的地方,也是后門,唉,連跟主人打個照面、混個臉熟的機會都莫得。
此時的小杜同志,用我們今天的流行語講,是菜鳥剛進大公司。
他應該沒有看過《厚黑學》、《職場潛規則》之類的書,然而,他似乎天生就是這方面的專家。既然進得黃公館來,他是存了心要青云直上的,因此,他收斂起種種浪蕩的習慣,處處謹慎,哪怕是一點小事,也要用盡心機,他一切的功課,就是為了一個目標:
樹立一位偉岸的陽光青年的光輝形象。現在,他要在這里努力地尋找一個東西——機會,能向上巴結的機會。
機會不是你想來就來的。
杜同志從小事做起,從身邊事、事邊人入手,特別是黃金榮以及那些圍著黃金榮轉的重要角色,不停地揣摩他們的性格脾氣、生活習慣,一定必定投其所好。
杜同志這樣的做法,到底有沒有用呢?
這其實跟皇帝身邊的官員想升官的手法是有一拼的。做正常的工作,我沒辦法做出什么大的政績來,但是,我跟太監搞好關系,讓他們一有機會就為我在皇帝面前美言——那就有可能被皇帝重視起來啊。
杜月笙“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功夫不久就真的產生作用,已經有人在黃金榮的耳朵邊吹風,“杜月笙這小囝(上海方言,即小孩)蠻靈格(上海方言,即很靈活)”。經常有人在耳邊這么搗鼓,黃金榮對這樣一個沒家底、沒根子甚至沒譜調的人,開始拿眼睛來看。
一段時間,林桂生(黃金榮的老婆)得病了,中醫西醫治了N次,就是治不好,只得求神拜佛。有通神佛的人告訴她,要治好這樣的疑難雜癥,并不是沒有通路,只要由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看護,那就可以利用他們的陽氣,鎮住妖邪。
陽光帥氣的小伙子,這樣的人,黃金榮一抓一大把。這一次,黃金榮把杜月笙放進了這個鎮妖避邪的小伙子團隊。
這位小杜同志即將接觸的女人林桂生,絕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可是當年上海灘聞名遐邇的“白相人嫂嫂”。
林桂生本來是黃金榮一位朋友的內當家,而他的這位朋友還是一位國家公務員(蘇州衙門的一位捕快)。黃金榮常去那位捕快家中玩,慢慢地與她相好了。這小子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趁著警察哥哥每天忙于工作,竟敢勾搭警嫂。他的勾搭工作是成功的,因為不久林桂生離開原來的丈夫,進了黃金榮的家門。林桂生雖然矮小,但卻精明強干,敢作敢為。“矮子矮,一肚子拐。”(安慶俚語)她也因此成為上海灘上人們所講的“拳頭上立得起人,胳臂上跑得起馬”的人物。這么一個看上去沒幾斤重的女人,黃金榮卻被她擺布得一愣一愣的,言聽計從。
察言觀色是杜月笙的一大混功之一。通過觀察與打聽,他得知,自己正在服務的這位矮子女人,不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色,她的那張嘴,是黃金榮枕頭邊最強勁的風源發生地。當他得知這一尤物的強勁驅動力時,立即對矮子女人照顧得十二分盡力,用一個文學詞來描述他當時的狀況那是相當的貼切:做起服務工作來,“衣不解帶,食不甘味”。
別的小伙子照顧林桂生,無非也就是在一邊陪著她坐坐,就像一個磨一樣,主人推一推,他這才轉一轉(有差便應),而他杜月笙完全就不是那玩法,簡直就是五星級服務。他已經全神貫注,殷勤備至。林桂生想到的,他想到了;林桂生沒有想到的,他提前想到了,把個林桂生服侍得心花怒放。這樣的陽光帥氣小伙子如此體貼的服務,能不讓這位女士心花怒放起來嗎?如果我是中年女人,換了我也放啊!
別的帥氣小伙子,除了拿了那份報酬走人,啥都沒有撈著,而當林桂生痊愈時,小杜同志除了拿了那份報酬外,還得到一樣別人得不到的特別獎勵——成為了林桂生的貼己心腹。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有資料顯示,這個時候,林桂生把背著黃金榮在外面放債的“私房錢”私下里交給杜月笙打理。
而引起林桂生和黃金榮對他杜月笙另眼相看的,絕不是這樣隱私的事。就在小杜同志渴望表現自己的機會時,一個真正的機會來了。
一個善于抓機會的青年。
黃金榮最近做了一筆煙土生意,貨到了上海。黃公館派人去接貨,貨也接到手了,一切順利。然而,那位接貨的人,見財起意,中途帶著貨逃之夭夭。消息傳到黃公館,所有人都大為吃驚。那個決心干一票的人,也是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算定這當兒,黃金榮不在家,公館里幾個專業搞“打砸搶”的殺手角色也不在。
林桂生急得直跳腳。
這一切都發生在小杜同志的眼前。這事來得太突然,黃公館里在場的所有人一時都束手無策。杜月笙突然發現這件事的一個秘密:要是去追的話,那個挾貨私逃的人,未必敢真的動刀動槍,因為一個直接而又是簡單的道理擺在那里——黃金榮在上海灘的勢力,他不能不考慮。也就是說,如果自己能追回煙土,能毫發無損地回來,不但自身是安全的,而且,這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立功受賞的大好機會。
想到這里,杜月笙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向林桂生借了一支手槍,決定單槍匹馬去追貨。
那個敢于動貨的人,到底敢不敢動真格呢?這是關鍵。這個人不是什么殺人越貨的大角色,的確是一個追求安穩生活的人。他不想一輩子在江湖里混,不想天天在浪口上漂,只想回鄉當個土財主,他的想法也極其簡單,弄包煙土變賣之后,回家買點田地,一輩子過個甜美的生活。正是懷抱著這個追求美好生活的想法,他慌急忙張地在路上逃亡。
他的這個美好的夢想,過不了多久就要被一位年輕人打上結束語,因為他還沒有跑得足夠遠,就被杜月笙從背后追了上來。
這有點超出他原來的計劃。他的計劃是黃金榮和那些殺手都不在家,之后他跑個地老天荒,哪知這個無名的小輩跟了上來,而且要命的是,他的手上還多了一樣東西——槍。
再怎么跑,兩條人腿也跑不過槍子。他是個現實的人,在黑洞洞的槍口下,他把那些貨乖乖地送到小杜同志的手上。
成功了。原來辦成一件事,不,辦成一件大事,是要靠腦子的。“杜月笙”三個字,在黃金榮家,不,在上海灘黑社會中,在黃金榮的那個平臺上,由底層終于走到前臺上來了,漸漸地為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