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身上有錢,躲藏三年五載也無所謂,問題是,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原因也很簡單,弄到手的那幾個錢,接著就全賭掉了。失去了正當經濟來源,杜月笙差不多走到了人生的邊緣。就在他走投無路時,上天再一次啟動了它的咒語:天無絕人之路。上海灘上,他還是找到了一條勉強能活下去的路。在我們今天看來,這實在是一條臭不可聞、臭名昭著的路:倚仗著幫會勢力,他干起了“搶收小貨”、“拉船”、“拆梢”之類的活計。
這到底是些什么臭活計?對于杜月笙這個人的劣跡,實在應該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
小貨并不指體積小或價值低的貨,小貨是黑道上的話,說白了就是偷逃海關關稅的走私貨,由輪船水手從香港、新加坡等地帶到上海,逃過海關,走私內地。
經營這樣的走私貨,商家往往是很賺錢的(因為逃過了進口關稅),所以有路徑的商家店鋪爭相搶購。在與店家爭買時,這些干搶收活計的潑皮無賴,就不得不搞定那些店家派出來收貨的伙計。這些人的玩法,也非常的簡單,擺出一副流氓兇相,進行赤裸裸的威脅。
“儂(上海方言,即你)是掮了招牌格(有牌有號的固定商店),阿拉(上海方言,即我)是日吃太陽、夜吃露水格(身無定所的人)。識相點,放阿拉一條生路,否則要儂好看!”
這幾句話,不但告訴你,我是當地的地頭蛇,而且告訴你,你的店開在哪條街哪條里弄,咱是清楚的,咱在自家的地頭那是再熟不過的,如果你不識相,今天你硬是收了這些走私貨,說不定某一天,你家的店鋪就要遭殃。至于什么時候遭殃,遭什么樣的殃,你盡可以展開你的想象力。這玩法,正是青年人杜月笙發揮自己的方言優勢、人脈優勢、地頭優勢、流動優勢的地方,這樣的玩法,對他來說,差不多也就是小菜一碟。
拉船拉住的是江蘇、浙江一帶來的農家小船,這些小船是開往上海的,里面運的是蔬菜瓜果。即使今天,這樣的小船也不少,大多是上海周邊建設的菜藍子工程的水上運輸船。這些人在半路攔住小船之后,用電影里時常看到的那種武力威逼的蠻橫手段,用大大低于市價的價格硬買。注意,他們不是強搶,這樣,這些小船的主人無法報案,即使報案,公安方面也不好立案。因為畢竟雙方之間是交易行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雖然里面有某種不公平的因素。低價菜、瓜、果到手之后,這些人再轉手漁利。江浙的菜農,惹他們不起,不賣給他們的話,還更倒霉,只好一邊哭著一邊賣給他們。好不容易弄了一船菜,結果,走到上海城市的邊上時,弄得差不多血本無歸,能不哭嗎?
利用地頭熟的優勢欺負外地來的弱勢,這樣的人古已有之,他們是讓正經的中國人最最瞧不起的人渣。那時的杜月笙干的臭活兒,至今某些地方仍然沒有絕跡。狠狠地打擊這類人,實在應該是市場監管人員、社會秩序維護的職責部門重點抓的工作之一。
而拆梢是手段更加惡劣的敲詐勒索。1911年4月28日的上海《民立報》,報道了一則關于杜月笙拆梢的小新聞。能上報紙的新聞版面,從這里可以看出,杜月笙這伙人的玩法給社會造成的惡劣影響已經不是在一般的級別了。報社記者從巡捕房那里了解到了杜月笙所犯案情的大體情形。
人和客棧伙計呂和生、茶房朱彩心兩人稟稱:顧客自帶煙槍正在吸煙,突然,有兩個人走了進來,一個叫杜月笙,另一個叫張阿四。這兩人徑直走到那位顧客的身邊,用嚴肅的聲音說道:“你在客棧中私售洋煙,現在要立即拘解公堂,接受重罰。”說明一下,私售洋煙,屬于逃稅行為,那是要罰款的,嚴重的要坐牢。當然了,這里的煙,指的是鴉片。
接著,兩人告訴那位顧客,如果能出洋五元,可免于拘解。那位顧客是個生意人,不想多事,當即掏了錢給杜月笙。杜月笙這套冒充國家工作人員的玩法,似乎今天還有人在玩,有時在網上就能看到類似的消息。
杜月笙的供述:小的的確是與張阿四一同去了人和客棧,實系張阿四起意(把責任往同伴身上推)。你要問張阿四現在藏身何處?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分用一元,余洋全部由張阿四取去是實(如果杜月笙說的是實話,他應該只算是從犯)。
杜月笙從事的拆梢活動,類似于某類人冒沖國家警察抓賭博、抓嫖娼,或冒充軍官找女青年談戀愛,騙錢又騙色。這類人,今天的法律規定了嚴格的打擊措施。
畢竟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只能算是小弄弄,冒的風險大,收入又低,還見不得陽光。然而,通過這段時間在陰溝里滾爬摸打,杜月笙的“眼界”漸漸開闊,現在,他不甘心在這種陰溝里做蛆的角色,望著外面的世界,他在捕捉每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在黃金榮門下的那些“光輝歲月”
就在杜月笙伸長脖子到處尋找機會的時候,一個真正的機會悄悄地來了。
黃振億(綽號“飯桶阿三”)是陳世昌的同輩弟兄,受黃金榮之托,正在為黃公館物色一個打雜的人手。這個兼職的HR很有眼力,他看了N個人的資料,全都放棄了,獨獨相中了杜月笙。
這里提到的黃金榮,正是當年那位上海法租界里腳一跺、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大力人物。
在杜同志還沒有進黃公館前,我們有必要對他杜月笙一心想進軍的這個大環境做些介紹。
黃金榮,字錦鏞,祖籍浙江紹興,臉上有幾處麻雀斑,浪得諢號“麻皮金榮”。早年太平天國起義時,紹興曾被太平軍攻占過,黃金榮的老爸隨著逃難的人流遷居蘇州。在蘇州衙門里,黃爸爸謀得了捕快頭的職位。這位國家公務員,又在上海南市三牌樓經營著一家小茶館。
黃金榮有兄弟姐妹五人,由于哥哥早死,他便成為長子。正如中國所有的父親一樣,對長子,父親往往寄托了很大的期望。老子滿懷著希望把兒子送到學堂去讀書,黃爸爸漸漸地發現,這孩子對筆墨紙硯絲毫不感興趣。黃爸爸也是一位極現實的人,立即打消了讓長子讀書至仕的念頭,直接把他送到萃華堂裱畫店當學徒。這家小店鋪位于城隍廟,是黃金榮的姐夫經營的。
這是一個需要耐心和細心的工作,調糨糊,裁紙張,雖然簡單,卻也單調乏味。整日在店里這么個玩法,讓他很快就不耐煩起來。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憑什么自己卻只能待在房間里跟糨糊、紙張和裁紙刀說話?黃金榮像他父親一樣做事干脆,他嘗到了其中的滋味之后,立即辭了那份工作,跑回父親開的茶館里,孵在那些白相人中間,整日里跟各色人物泡在一起。哈哈,男人不一定要泡妞,泡茶館也能泡出名堂來的。至少黃金榮是這么做的,也是這么玩出他不一樣的人生的。
在這個“茶館大學”里,他整整學習到20歲,用我們一般人的眼光看,這小伙子沒有學到一點正經本事,以他老爸的眼光看,這兒子已經在茶館大學里本科畢業,現在該去真正的社會大學里讀研究生了。通過老關系,黃爸爸在法租界巡捕房給他謀到了一個很是適合他的職業:當包探,當時的流行語叫包打聽。
法租界對今天的許多人來說,還是個新鮮的玩意兒,是不是相當于今天大城市的經濟開發區呢?法國來中國的上海弄租界已經很有年頭了,也是很有來頭的。它是繼英國來中國辦租界之后,踏入上海這塊熱土的。1847年1月20日,法國政府任命了第一位法國駐滬領事敏體尼先生。這是一位一無所有卻能心懷天下的人物,當他拿到任命狀時,手上只有一樣東西《中法五口通商章程》。就憑著這幾張紙,敏先生用了威逼的手段,強行要求上海道臺以極低的價格轉讓上海北門外一塊土地做法國的租界。1849年4月6日,他的目標達到了,這一天,上海道臺為此發出了專門的告示,“聽其租賃房屋及行棧貯貨”,或“租地自行建屋、建行”,而且發出了很嚴肅的警告,“倘有中國人將法蘭西禮拜堂、墳地觸犯毀壞,地方官照例嚴拘重懲”。看出來了吧,租界,不是今天的經濟開發區,而是國中之國。
1861年,法國駐滬新領事愛棠先生上任,他一到上海,立即用了前任的做法,威逼上海道臺,要求擴展租界。上海道臺是一位不愿多事的人,立即表示“顧念我們的良好關系,我愿熱誠設法使您滿意”。隨即,在法租界靠近黃浦江的邊界延伸了六百五十多米,租界面積擴大到七百多畝。1900年,法領事也懶得跟上海道臺磨嘴皮子,自己動手,直接將租界面積擴增到一千多畝。
法國的租界面積在迅猛拓展,原來的幾名巡捕根本就管不過來。1900年8月,法國學著英租界招募印度巡捕(俗稱“紅頭阿三”)的做法,從安南(今越南)調來29名巡捕。
這些來自越南的“安南巡捕”(老上海人給的稱謂)不懂中文,除了擺空架勢,起不了什么作用。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法租界開始雇用中國包探。黃金榮就是得了這樣的機會,進入法國巡捕房。
法國巡捕房的公務員編制為西探13人,華探13人,各人發巡捕卡一張。黃金榮榮幸地得到了最后的那張,編號為13。有了這張卡,那就有了真正的洋靠山,用歷史老師的說法就是,從此可以仰仗法國人的勢力,狐假虎威,逞兇作霸。老上海人很幽默,估計也很無奈,直接稱他們為“捏卡的人”。
與一般的捏卡的人相比,黃金榮的手里多了兩張牌。第一張牌叫“朝中有人好做官”。
大家不要忘記了他的老子,當過捕快頭的黃爸爸經營一輩子,也就是為下一代經營了一張能網絡上頭關系的網。今天我們稱關系網。第二張牌是他自己N年來親手寫就的那篇茶館大學畢業論文。長期泡在白相人之中,上至富商巨賈,下至癟三叫花子,只要是來過茶館的、喝過茶聊過天的,哪個能不賣他這位小老板的面子?至少,別人沒辦法辦成的事,他的手下或他的那個白相人團隊中,有人手也有路子。用今天網絡流行語說法,叫路子對了財富自然來。
有了這兩張牌,加上對法租界黑社會內幕的通曉、精熟,再加上他辦事果斷利索的個性(呵呵,心狠手辣的文明說法),進巡捕房不久,我們的這位金榮哥便得到法國人賞識。
混的時間長了,對法國人那一套玩法的路數清了,金榮哥漸漸成為法國人領導團隊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法國人也很實在,你黃巡捕有能力,那我就給你更大的發揮空間,黃金榮一躍而成為華捕頭目。
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一批“三光碼子”(老上海稱呼)聚攏在他的周圍,形成金榮哥身邊一支剽悍能干的團隊。用今天的話講,這批人相當于包打聽的私人助手。
他的團隊里,什么樣的人都有,類似于大學校長的助理團隊,既有能侃的,又有會辦事的。
當然了,金榮哥團隊里,這些人的原來身份是地痞級的無賴,在巡捕房花名冊上看不到他們的名字,在巡捕房的工資表上更看不到他們支薪金、吃空餉的玩法,然而他們卻又實實在在地為巡捕房提供重要甚至高級別的服務。
如果你覺得這玩法實在難以理解,不妨比較一下幫會里的老頭子與弟子的關系。無論走到哪個陌生的角落,亮出幫會里自己師傅的那張牌子,再難辦的事,也能輕松搞定。
這批人正是憑借黃金榮的權勢,敲詐勒索,撈點外快謀生。社會食物鏈關系就這樣形成了,他們有時成了包打聽的“耳報神”(眼線、耳目),為包打聽搜集情報;有時包打聽用他們當替身演員,出演那些必須了結但又捉不到或不便捉拿的元兇。
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黃金榮上班的時間安排。身為巡捕房要職,他根本就不用上班。
哎喲喲,那些玩吃空餉的公務員,或許能跟他PK一下。每天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注意,不是吃早飯的時間,他會慢慢睡醒。牛吧,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很多人的這個夢想,在他這里實現了。午飯過后,幾個長年相聚的賭友捧著茶杯過來了,整整一個下午就在吆五喝六中神仙般地過去了。
晚上的夜生活,他常常選定在“孵混堂”過的。洗澡、擦背、扦腳、敲腿、捶身,全套都要享用。日子過的那一個爽啊,比皇帝還舒服。皇帝畢竟要上朝聽政,下班后還要閱讀奏章寫幾句批語。
你問我何時辦案?
我靠,二十四小時吃喝玩睡之中,不都在辦案嗎?碰到要事,不拘何時,就會有人走到他的身邊咬耳朵。黃金榮對來者面授機宜,再難辦再復雜的事,三言兩語中,就給他一一“擺平”了。服他吧,不服不行啊!
他是如何擺平那些別人擺不平的案子的呢?
實在是他有一套騰挪大法。名為巡捕頭,職責是維護治安,黃金榮家的黃公館,真正是,用一個最拙劣的詞吧,“藏污納垢的最大處所”。我可不敢在讀者面前胡寫亂說,說這些話,都是有根有據的。法租界的賭臺,靠山是誰?黃金榮!賭臺贏的錢,跟黃金榮按比例分成。有點類似于某些國家公務員在企業里參股的玩法。法租界里有戲館、舞臺,這些高級娛樂活動的場所,有幾家就是他黃家的。到法租界來登臺開演闖世界的女戲子,有被他相中的,那就得把身子給他。不給?給你喝喝倒彩,那是抬舉你;硝鏹水淋頭,你就一輩子從骨子里感受毀容的痛苦吧,而且包你上訴無門。鴉片煙土已然是禁物,這玩意兒,那是由武裝押運人員(職業級的殺手)成麻袋成麻袋地偷偷地送進黃公館的。再從他這里轉銷出去,變成黃燦燦的金條、大把大把的白銀。這樣渣滓級的人,還能辦得了大案、要案?
是的,還就只有他能擺得平那些難度級別極高的案件。舉個小小例子,你很快就能明白他的騰挪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