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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國人的迷惘(2)

第二種情況,屈尊而過。屈尊是指一方。一方為什么會屈尊呢?因為另一方強壯,且表情兇橫,絲毫沒有主動讓一下的意思。那么,弱勢的一方必然膽怯,貼墻而立。若他踩了對方的腳,或根本沒有,對方明明是找碴子,罵了他,還給了他一耳光。估計他也是會忍氣吞聲。是謂明智。好漢不吃眼前虧。忍為上策。忍不下那口氣,離遠了,回頭罵一句拔腿就跑,也是常事。這種情況一般不會發生在成年人身上,正如不會發生在成年的高級動物包括猛獸身上。即使一獅一熊在獨木橋上遭遇了,審時度勢估計自己不會占上風的,也往往會虛假發威地吼幾聲先后退的。相逢于狹長胡同還仗勢欺人的,往往是半大不大、缺少良好性情教育的孩子的行徑。

還是兩個男人,也還是兩個正常的或較正常的我們的同胞,在熱鬧的步行街上互相撞了一下;或一方踩了另一方的腳;或明明是自己的腳絆了人家的腳一下,反說人家踩了他的腳……在當今現實中,無理挑釁之事起碼仍有三成發生的可能。

結果又會怎樣呢?

將與發生在狹長的、兩側高墻聳立、連扇窗也沒有的胡同里大為不同,甚至截然不同。

必定起先理論,繼而爭吵,接著互罵,終于拳來腳往大打出手。

為什么情況不同了呢?

乃因——在前邊那種胡同里,無一看客。連個推開窗在屋里往外看的看客都沒有。即使扯開嗓子大喊大叫,一時半會兒都喊不來一個看客!

而在行人絡繹不絕的步行街上,或有一撥又一撥站在東西南北斑馬線前等待過馬路的人的十字街頭,看客是轉眼間就可聚集在一起的。

弱勢的一方因對此點的正確判斷而不甘表現屈辱。這種判斷基于一種特古代的經驗,通過一百年又一百年,一千年又一千年的文化放大、凝固,再放大再凝固,最終形成人腦區的一種在有圍觀者即看客之情況下的基因;其暗示便是——有人群的時候必有正義。

確乎,在古代,差不多便是如此。人群中每有壯士挺身而出。古代之中國,習武的男人多。他們從體格上往往與眾不同,故曰壯士。十之八九的壯士,又都巴望著有機會證明自己還是義士。義士應是見義勇為的。由壯士而義士,是壯士的進步、壯士的榮光。但時下之中國,已與古代不能同日而語。時下的中國胖子很多,壯士很少。時下的中國,健身或健美的男人很多,習武的男人有限。健身與健美,并不是為了當義士。即使真的從體格上看疑似壯士,內心里卻很可能與被當街欺辱的人一樣同樣是弱者。

這對不甘于表現屈辱的人是不利的。特古代的那種基因斯時所發出的經驗信息,其實越來越靠不大住了。

而這也就是為什么,往往以強欺弱的現象就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眼前,中國的看客只一味地看“熱鬧”,抑暴護弱的漢子越發少了的原因。

那么當眾持強欺弱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比之于被欺辱的人,他們對圍觀者也是有判斷的。他們的行徑,絕非偶然。乃習性使然,遂成必然。魯迅小說《藥》中的牢頭紅眼睛阿義,便是他們中的典型。若論身份,一個牢頭,只不過是衙門的鏈子所拴的一條狗而已。但是在即將被問斬的夏瑜面前,他儼然便是一個極強勢的人物了,故他對夏瑜便特兇惡,敲詐不成,于是扇夏瑜的嘴巴子。又如《水滸傳》中的牛二,比紅眼睛阿義還要典型。牛二本一市井無賴。我們都知道的,無賴而結幫,也是有“領袖”的。想必那牛二從年輕時起便是青皮,街面上混的年頭多了,由青皮而潑皮,很有些追隨者了。那么一個大惡沒膽做、小惡似家常便飯的東西,在臉上被烙下了“配軍”二字的楊志面前,于是大耍無賴,蠻橫至極。結果,惹得楊志怒起,一刀將他殺了。

紅眼睛阿義也罷,牛二也罷,欺負人時,是巴望有圍觀者的。倘無,他們過后自己也會津津樂道地講給人聽,那對于他們是揚名的事跡,是做地頭蛇的資本。有人圍觀,可收獲現場宣傳的效果。無人圍觀,由自己津津樂道,等于后續宣傳。

當下之中國的紅眼睛阿義們、牛二們,早已號準了當下之中國看客們的脈象,清楚當下之中國看客中,義士是極少的,多是純粹的看客,圍著白相白相罷了。故他們既需要看客捧場,內心里也是瞧不大起看客的,眾目睽睽之下,將潑皮“風彩”發揚光大。

由于當下之中國社會矛盾重重,郁悶者多多,當下中國看客,對不平之事的正義沖動,一番番被醬缸似的不良現實所腌漚,異變為兩種極端的表現——麻木不仁已無沖動可言,人性上淪為純粹看客;或胸中終日無名業火暗燃,不定什么時候,便火冒三丈,起哄架秧子,唯恐天下不亂。

那麻木不仁已無沖動可言的看客,像極了鄭老栓。去往有“熱鬧”處,一心只想的是少花錢,快辦成自己的事,成功地得到蘸了人血的饅頭,好治肺癆兒子的病。至于蘸的是何人的血,那人何以被砍頭,冤枉不冤枉,他是漠不關心的。即使明知那人被殺害,是為了替他這樣的一些人創建一個好社會,他也絕不惋惜那樣的人之被殺害。悠悠萬事,唯將饅頭淋淋漓漓地蘸了那人的血為大。斯事是他眼前之最大利益。至于將來,他是不考慮的。也根本不相信,有人會為了許多別人的將來而寧可掉自己的腦袋。

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圍觀時,“很像久餓的人見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在《藥》中,他們倒賣血饅頭,如同稀貨販子在鬼市兜售稀貨。那是天下將亂倘未亂時,他們所獲的一種好處。

比之于純粹的看客,他們“湊熱鬧”、“看熱鬧”的心理很不純粹。倘有什么騷亂發生,他們便會像阿Q 一樣,趁火打劫,搶掠些財物。然后裝出不曾參與的樣子,看參與了或被冤枉了的人遭到追捕、殺頭,僥幸而且同樣的幸災樂禍,連點兒兔死狐悲也全然沒有,只不過又當成一種“熱鬧”罷了。

從魯迅那個時代到“文革”再到電腦普及前,中國之看客一茬茬繁殖,從沒怎么少過。“文革”時期反而更多了起來。因為那一時期,想不當看客都不行。可以這么說,幾代中國人是看那種“熱鬧”看過來的。

雖然“文革”已成歷史,中國人愛看“熱鬧”一點卻早已成習。

僅僅翻閱一下八十年代十年中的報紙便不難發現這樣的報道——女子當街遭到輪奸而圍觀者眾!

卻不像古代的時候有義士出現。

連就待在不遠處的什么機關、什么單位的傳達室里的人,守著電話機,耳聽著呼救之聲凄慘,都懶得以舉手之勞抓起電話報警。

至于有人要跳樓,圍觀者不耐煩地催促其跳的事,更是接二連三。

中國之看客,可謂世界之最。

最令心理正常的人嫌惡。

如今情況好多了,一由于城市管理水平大大提高;二由于電腦的普及,看客們都轉移到網絡上去了。

三、人類是地球上最愛看“熱鬧”的物種

人類出現以前,地球上本無“熱鬧”。如果人類至今仍未出現,地球上便還是沒有“熱鬧”可言。

除了猴子和猩猩,地球上的一概動物,從巨大到渺小,從一個“紀”到下一個“紀”到現在,皆無看“熱鬧”的習性。

我們沒見到什么大動物圍得里三圈外三圈的,看一群螞蟻怎么樣將一條毛扎扎的大肉蟲制伏并拖入蟻穴的情形;即使兩窩螞蟻大混戰它們也是沒那份閑心觀看的。盡管其場面放大了驚心動魄,盡管某些動物的視力比人還強。

我們也沒見過兩頭獅子爭奪地盤,而另外一些獅子以及三五成群的獵豹、鬣狗什么的蹲在不遠處,邊看邊叫,發出人類那種類似起哄的聲音。

掠食猛獸從食草類動物群中撲倒了一只,躲得遠了的食草類動物群傾刻恢復平靜,又若無其事地吃草——那是由于天性的麻木,但卻并不圍觀同類之被撕碎。它們那種麻木,人類身上也經常表現出來的;但人類身上還經常表現出來的對同類陷于慘境的“熱鬧”看得樂在其中的情形,卻從未在任何動物身上發生過。

不錯,獅子們爭食一頭角馬、鬣狗、禿鷲什么的也圍著看。那時的鬣狗、禿鷲們,眼中也確乎地露出“想要攫取到什么”的目光。

它們要攫取到剩尸而已,與看“熱鬧”是兩碼事。

自從人類出現以后,以人的眼看,這世界種種的“熱鬧”多了起來,對于人類大有看頭——包括另外一些人陷于悲慘。倘某一陣子這世界上缺少“熱鬧”,人類便會制造出來。

人類對于人類犯下的罪惡,是地球上任何動物從不曾對別的動物,更不曾對自己的同類犯下過的。人類不但殘害同類,還挖空心思“研發”許多種方法折磨同類,或為逼供,或為解恨,或只為取樂。

以此點而言,“獸性大發”一詞,實在是對動物的誣蔑。若反過來說動物之兇殘是兇殘的人性體現,倒是有根據的形容。

人類為什么會那樣呢?

這要從人吃人的歷史說起。

我們都知道的,我們的祖先曾經互吃,這是不爭的事實。動物也有互吃的時候,但往往是在特定情況下,不經常。而古人類的互吃,曾是一件很經常的事。

一個部落的古人類抓住了另一部落中的一個,準備著要吃后者了。于是圍著火堆蹦蹦踏踏,拍手齊叫,那是開吃時本能的快樂。之后,開始操刀肢解了,像今天的廚子剖魚或剁雞塊。而小崽子們,瞪著他們的小眼睛看,鮮血四濺,哀號聲聲,他們也絕不會捂上眼睛和耳朵。

那是他們習以為常了的,也是他們最初所慣看的“熱鬧”。后來小崽子們長大了,一個個兇殘無比。看慣了吃同類之“熱鬧”的他們,并且也很愛吃,長大后能不比野獸更兇殘嗎?他們的小崽子又不同了,“進化”了些,無師自通,居然虐待起被縛住并即將被吃的同類來,用木棍挑出可悲的后者們的眼,或用石刀割下后者們的鼻子、耳朵。在哀號中獲得了樂趣、快感。那是他們“創造”的樂子,也帶給包括父母在內的全部族一種樂子,于是受到鼓勵。大人還相幫著那么干,又于是營造出“熱鬧”的氣象。

后來,人吃人不那么容易了。因為有的部落壯大了,有的部落幾乎被吃光了、消亡了。互相也特戒備,抓住一兩個,不夠分吃。

于是被抓住的人,就有了另一種用途——作為祭品。

祭是儀式。源于人類對某種圖騰的敬畏之心,也源于祈禱之愿。

現代的我們,寫下或讀到某人、某些人因某種“原因”成為某事件過程中的“祭品”時,細一尋思,短短一行字,意味著多么血腥的不幸和多么巨大的恐怖啊!

再后來,那是幾多的一千年后,人類不再以同類的頭和心來祭祀了,代之以牲畜了——遂成習俗,沿襲至今。然歐洲已不如此,亞洲故之。中國的農村,尤其不改。殺牲宰畜,便仍是農村孩子們所慣看的“熱鬧”。

畢竟,以牲畜為祭品,較之以同類,是人道主義的初級體現。所謂“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盡管,那時“人道”還未成“主義”。

為什么會發生這種“偉大”的進步呢?

當歸功于那時的某些大祭司。按如今說法,他們是那時祭祀的主持人。卻又不僅僅是主持人,還兼著類似大法師的身份。為什么某些他們主張廢除祭人而代之以祭畜,這是解釋不大清楚的。人性提升體現于他們的先知先覺的跡象,使他們具有“上帝”播向人間的最初的宗教種子的意味。那時宗教自然還未成教,他們是體現宗教思想的種子。他們是大祭司中的某些,而非全體。另外一些,依然熱衷于祭人,樂此不疲。

也要歸功于那時的文藝。祭祀的儀式完畢以后,人們還沒熱鬧夠,意猶未盡,于是續之以節目。因為是祭祀活動的組成部分,所以須保持莊嚴特色。因為祭祀源于人類的敬畏心,敬畏心使人類對自己的命運產生難以克服的恓惶感,所以那些節目的內容往往是悲劇性的,并且具有警戒性。結果大抵是違背所崇拜之“神”的人類受到懲罰。

他們年復一年地創作那類節目,好比我們的“春晚”導演們為吸引眼球,年復一年地挖空心思推陳出新。

于是早期悲劇逐漸形成。

而他們是人類后來的戲劇家們的先師。

由祭祀詞而衍生出詩歌來。

詩歌使早期悲劇的臺詞具有詩性。

而戲劇、詩歌又嫁接成文字形式的史詩——至近代,三者互補,誕生了電影、電視劇,此后話也。

還說很古遠很古遠的當時——祭祀節目之“演出”也告一段落了,人們仍不愿四散,并覺那種節目看得不過癮,都有將熱鬧繼續下去的亢奮沖動,于是以自發的即興的節目續之。這類節目以使聚集氣氛更“熱”、更“鬧”為最大能事。一言以蔽之,以自娛自樂為前提。

于是,所謂喜劇、鬧劇便也誕生。自然,起初還不能算是戲或劇,各盡逗樂子、搞笑的擅長罷了。

悲劇起初是投貴族所好的。喜劇起初是適合民間趣味的。

正劇起初是為了能使貴族與民間大眾一同看的。故至今仍無嚴格意義的正劇。曰正劇,少不了悲劇的元素或喜劇橋段的。

綜上所述,人類愛看熱鬧的習性,實際上發揚光大了。祭人顯得老套了,沒多大看頭了。節目更有看頭了,戲劇更有看頭了。祭祀儀式的內容幾乎是一成不變的,出新的是節目,是戲劇。人類盼望祭祀活動之舉行,更是為了滿足看熱鬧的心理了。而節目中一旦升華出戲劇,一部分人類愛看熱鬧的心理,也就自然而然地嬗變為欣賞的精神需求了。

故對人類的進化,文藝也是功不可沒的。僅僅認為勞動使人類文明起來了是偏面的。

但是,人類愛從看熱鬧過程中獲得刺激享受的惡劣的基因(我認為是比動物性更惡劣的),仍在人類的習性中作祟著,并不是什么悲劇、喜劇、正劇所能完全抵消的。

所以便有了羅馬角斗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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