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家是需要被呼喚的,有時須千呼萬喚才出現(xiàn)。有時仿佛呼之欲出,結(jié)果是隔著紗窗看人,影影綽綽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門扉現(xiàn)出真身。改革是比革命難度更高之事,改革家要等看出人民將長久的悲觀轉(zhuǎn)化為相當(dāng)一致的意志時才會借力作為,若那悲觀轉(zhuǎn)化為的只不過是一盤散沙的看客的漠然和哄客的樂子,改革家是不會一廂情愿地出現(xiàn)的。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大改革的條件還沒成熟,大改革之時代還沒到來。而現(xiàn)在,以我的眼看中國,人民長久的悲觀,正開始轉(zhuǎn)化為相當(dāng)一致的意志……
1.一個忐忑的中國人
某報青年記者按約定時間到家中采訪,我見他的采訪提綱上赫然印著四個大字——忐忑中國。
不禁一怔,問:什么意思?
答:覺得這四個字具有概括性,打算作為采訪題目。
怔而又怔,又問:為什么是這四個字?
答:我在電話中聽您說的啊,您不認(rèn)為作為題目很好嗎?
我說的?——想了想,鄭重地予以糾正:前幾天我感冒,語言不清,你肯定聽錯了。我說的是“看客中國”。
于是輪到那青年一怔了,接著,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發(fā)起呆來。
問:是順著“忐忑中國”的思路提出問題的?
他默默點來,臉頰上淌下汗來??吹贸?,倘我完全否定了他的采訪提綱,那將是他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事,采訪思路必然陷于空洞。
我趕緊遞給他紙巾。
他拭汗時,我寬慰道:別急。若以“忐忑中國”為題,我也是可以接受你采訪的嘛!
他頓時釋然:真的?
我笑了:當(dāng)然真的?!翱纯椭袊边@一題目,留待你以后采訪我。我今天先接受你關(guān)于“忐忑中國”的采訪如何?
他笑了。
我已知道他是來自西部農(nóng)村的青年,家境貧寒,父親還有哮喘病,靠母親背井離鄉(xiāng)去打工,才含辛茹苦地供他讀完了大學(xué)。他有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妹妹。懷揣反哺家庭之心,但以中文大本學(xué)歷若在家鄉(xiāng)想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所以成了“京漂”一族,闖蕩兩年,不久前工作才穩(wěn)定在某報。說“穩(wěn)定”,是相對而言。剛剛結(jié)束試用期,基本工資兩千元多一點點。去掉食宿費用,所余無幾了。
這使他不可能不是一個憂郁的青年。
接下來,似乎倒是我在采訪他了。
先坦率回答我?guī)讉€問題行嗎?
行。
中國給你以忐忑不安的印象嗎?
對。
你認(rèn)為中國有一天會亂起來?
不止我一個人這么認(rèn)為,許許多多的人都這么認(rèn)為。
對亂與不亂,你持什么態(tài)度?
有時候真希望干脆亂起來。有時候又特?fù)?dān)心,心想千萬別亂起來。
為什么有時候希望干脆亂起來呢?
那樣全中國肯定重新洗牌,機會和公平,也許就有我這種人的份兒了?
為什么又怕亂起來呢?
萬一并不是那樣呢?我的命運豈不更慘了?
你覺得中國真的天下大亂了,對富人們會有什么損失?
大約也不會有什么大損失吧。他們紛紛離開中國就是。
對底層大眾,包括你這樣的青年,會有什么利益嗎?
房子和車子他們帶不走吧?起碼可以先住進他們的大宅,再開上一輛他們的好車!
再將爸媽和妹妹接到北京來,享幾天福?
一定的。
以后呢?
他沒明白我在問什么。
你現(xiàn)在工作著的這家報社注定不存在了呀!天下大亂的國家,不需要很多份報了是不是?
他沉默了。
但對于你,樂觀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比如你也許會成為一位很年輕的、靠能力被公選的國家公仆。于是你成為了有地位、有權(quán)力的人物。
他苦笑。
你一旦成了那樣的人物,就同時肩負(fù)了平定騷亂的責(zé)任。比如,由你下令,或由別人下令,你作為執(zhí)行者,要將那些占住進公共樓廈的人們驅(qū)逐出去。而他們曾是些和你一樣的人,并且也將他們的父母親人接到了北京,一心想要從而成為住大宅、開名車的體面的北京人……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我,若有所思。
如果你是他們,會心甘情愿地被驅(qū)逐嗎?
他仍沉默。
但一直亂下去,就誰也別想過正常生活。至于和日本的釣魚島爭端,更沒人顧得上了。從天下大亂到恢復(fù)秩序,沒有不流血的,你下不下令以軍警驅(qū)逐?不管你是下令者,還是執(zhí)行者,總之沖突一旦發(fā)生,流血難以避免。如果你是鎮(zhèn)壓一方,你手染鮮血了。如果你是被鎮(zhèn)壓一方,你或你的親人也許臥尸街頭,于是心里種下了仇恨。而歷史上的所謂“鐵腕人物”在那種情況之下向來是冷酷無情的。并且連歷史對他們的冷酷無情都“理解”三分……他突然大聲說:但為什么現(xiàn)在的中國,還沒有一個鐵腕人物來消除灰色特權(quán),阻止腐敗漫延?……我,便也像他一樣沉默了。
他繼續(xù)大聲說:中國人口眾多,就業(yè)壓力巨大,這一點我們清楚。我們可以大學(xué)畢業(yè)了還掙很低的工資,我們可以到結(jié)婚年齡了還買不起房子住,我們可以忍受想要孝敬父母而無能為力的痛苦,但前提是——當(dāng)官的不要這么貪得無厭吧?社會財富分配不要這么不公吧?從事好工作的機會總得均等一些吧?
良久,我告訴他——我教過的一名學(xué)生,六七年前也像他目前的處境一樣,而現(xiàn)在成為某報主筆,享受副主編一級的工資待遇……又輪到他沉默了。
我低聲說:我的學(xué)生的努力證明,不是中國的一切機會都被當(dāng)官的人及富人們的兒女完全占據(jù)了。那是他們根本做不到的。他們只能占據(jù)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在他這樣的青年中就要靠綜合能力的競爭了……他又激動了,憤恨地:正因為他們靠不正當(dāng)手段占據(jù)了一部分,我這樣的青年之間的競爭才更加劇烈!
我緊接著他的話說:正因為更加劇烈,你才要更加提高綜合競爭素質(zhì)!而被他們靠不正當(dāng)手段占據(jù)了的那一部分機會和財富,要靠改革去一點點限制、縮小。在中國,在相當(dāng)長的時期里,完全公平連想都別想。因為接近十四億人口幾乎等于一百多年前的世界總?cè)丝?。從古至今,這個世界從沒完全公平過。最大程度地限制機會和財富的不公平,不是合理“洗牌”所能達到的。而是重新“分牌”才能達到的?!昂侠怼倍忠仓荒苁窍鄬Χ?。
他打斷道:有什么區(qū)別?
我說:重新洗牌靠天下大亂就行。但亂一通之后還要有人來分牌。而合理分牌靠改革家……他又打斷道:你這不等于說還得靠人嗎?
我反問:你剛才說期待出現(xiàn)一位鐵腕人物,不也是靠人嗎?
他語塞了。
我又說:當(dāng)然起初得靠人。對于中國,改革首先須改良制度。經(jīng)過改良了的制度,以后便可自行運轉(zhuǎn)。那時,制度之良性突顯,人治的作用才會退居次位……他再次沉默。我也沉默。我與那憂郁的、剛剛轉(zhuǎn)正為記者不久的,既對個人命運迷惘,也對國家命運迷惘的青年,一時間都沒默了。我看出,他的沉默,與前幾番有些不同。不僅沉默,而且沉思著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郁悶地問我:你說的那種改革家們,他們何時出現(xiàn)?
我說:即將出現(xiàn)。
他凝視我片刻,不以為然地說:你太樂觀了吧?
我說:不。是我們中國人已經(jīng)悲觀得太久了。
他再次凝視我,不明白我的話了。
我解釋道:一個國家的人民悲觀得太久之時,便是改革家即將出現(xiàn)之時。改革家是需要被呼喚的,有時須千呼萬喚才出現(xiàn)。有時仿佛呼之欲出,結(jié)果是隔著紗窗看人,影影綽綽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門扉現(xiàn)出真身。改革是比革命難度更高之事,改革家要等看出人民將長久的悲觀轉(zhuǎn)化為相當(dāng)一致的意志時才會借力作為,若那悲觀轉(zhuǎn)化為的只不過是一盤散沙的看客的漠然和哄客的樂子,改革家是不會一廂情愿地出現(xiàn)的。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大改革的條件還沒成熟,大改革之時代還沒到來。而現(xiàn)在,以我的眼看中國,人民長久的悲觀,正開始轉(zhuǎn)化為相當(dāng)一致的意志……在我們的談話進行到后半部分,終于像是他在采訪我了。
然而他那一次的采訪稿沒通過。
于是他第二次以“看客中國”為題再次采訪我。
也沒通過。
他備受挫折。
我主動約他對我進行第三次采訪,并為他確定了一個軟性的、娛樂的話題。
這一次他終于順利交差,而我也如釋重負(fù)。
幾天后,我去看望朋友?;貋頃r乘不到出租車,便乘地鐵。
我已經(jīng)很久沒乘過地鐵了。
地鐵車站和車上,看去多是外地人,也多是中青年人。
掃瞄著一張張行色匆匆的、兩頰上淌著暑汗的、神情疲憊的、目光里糾結(jié)著各種各樣煩惱的、心態(tài)極為漠然的臉,我內(nèi)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大沖動,想要一一問他們:
什么時候希望干脆天下大亂了吧?
又什么時候希望千萬別真的亂起來?
那時我覺得,縱使我是上帝,要想在維護“諸神”利益的同時解決好中國的人間矛盾,肯定也會倍感棘手的。
于是悠忽的聯(lián)想到了“忐忑中國”四個字。
于是恨不得大喊:中國的改革家們,改革也要抓住機遇?。「母镆矔e過機遇啊!
勿使“地火”繼續(xù)運行!
2.看客中國
寫下以上文題,不免持筆遲豫。因為這文題,分明地存在著表意不清之語病??纯秃芑\統(tǒng),指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呢?是他們看中國,還是看世界呢?抑或指全世界經(jīng)常在看中國的一切的老外們呢?
我的意思當(dāng)然是指——身為中國人而看一切中國“熱鬧”的我們的同胞。
說明了此點,文題便有語病,那也不改了吧。文題不過是文題,何必自尋煩惱地犯糾結(jié)?
身為中國人,而看一切中國“熱鬧”的我們的同胞,究竟是些怎樣的中國人呢?
且舉一例,比如關(guān)于日本政府自賣自買地“買下”中國海島“釣魚島”一事,絕大多數(shù)同胞表示憤慨,我卻親耳聽到也有我們的同胞幸災(zāi)樂禍曰:哈哈,這下“作癟子”了吧?看“他們”除了抗議還有啥招可使?
“作癟子”是東北話,據(jù)說屬于滿語系,意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那種窩囊和尷尬。
身為中國人,對自己國家之海島受到侵占而幸災(zāi)樂禍,此典型的“國產(chǎn)”看客也。本文主要分析的是我們這一類同胞的種種心理成因。
一、“熱鬧”與“幽默”
“熱鬧”與“幽默”有異曲同工的模糊學(xué)意味。有意味的詞自然是有意思的詞。并且,細尋思之,它們又有著各自不同的美感。對比著尋思,會尤覺其美。
人們都知道的,“幽默”一詞是林語堂先生根據(jù)英語詞創(chuàng)造性地“移植”為漢語的。與英語發(fā)言接近,卻只不過接近,非最接近的音譯。倘求最接近的,便只得譯為“秋末”、“丘莫”、“休么”之類了。事實上,不但英語,一概外語音譯為漢詞,確切之境是達不到的。舍美感而求發(fā)音之最直接,所譯的結(jié)果必令人莫明其妙。比如“丘莫”、“休么”就莫明其妙;而“秋末”,則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
故,林語堂先生將humor 譯為“幽默”,實在是高明之譯。
但這種譯法也是經(jīng)不起尋思的。
“幽”字無論相對于人的表情、語言及行為,其狀其態(tài)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而“默”則是緘口無聲。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幽”與緘口無聲之“默”相合,不符合英語humor 的本意。因為多數(shù)情況下,humor 體現(xiàn)于語言,是有聲的可笑性。
所以,有時候,不尋思反而好些。一尋思,情況變成了這樣——越要尋思個明白越不明白了。
“熱鬧”一詞亦然。
這個詞不是從外語音譯過來的,是中國的“土特產(chǎn)”。若中譯外,即使水平很高的老外,也只能譯個大概意思。
不尋思,連小孩子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尋思,疑問產(chǎn)生了——“鬧”之狀態(tài)達到什么樣的程度,才算是“熱”的“鬧”呢?
這是難以量化的。
形容一樹繁花,“開得熱鬧”,我們都能心領(lǐng)神會。
形容集市“熱鬧”,我們也能想象那種場面。
但若兩個漢子斗毆于街頭,算不算是一種“熱鬧”呢?
若不算,圍觀者為什么被叫作“看熱鬧的人”呢?
若竟算是一種“熱鬧”——左不過兩個漢子斗毆于街頭,非是兩軍混戰(zhàn),毫無場面可言,怎么就體現(xiàn)出了“熱”的“鬧”呢?
近年我才終于想明白,原來“熱鬧”一詞,是包含了看“熱鬧”的人在內(nèi)的一種場面。
還以兩個漢子斗毆于街頭為例,若始終沒有圍觀者,確實夠不上是什么“熱鬧”。治安警察來了,將他們勸開,或雙雙帶走,斗毆也就結(jié)束。就連他們雙方,也會因斗得并不“熱鬧”而索然的。
一旦有人駐足看起“熱鬧”來,情況便發(fā)生了變化。幾分鐘后,看“熱鬧”的由一人而逐漸的四五人、七八人了。十幾分鐘后,或許幾十人。若地點乃是鬧市街頭,警察又來得遲,半小時一小時后,看“熱鬧”的人便里三層外三層了。若兩個漢子中,有一人穿警服,或看去身份特殊,疑似社會地位高于對方,則那“熱鬧”對看“熱鬧”的人們來說,就真是一場特值得看的“熱鬧”了。
斯時,已經(jīng)很難說誰們才是“熱鬧”的主體了。是兩個斗毆的漢子嗎?相比于看“熱鬧”的眾人,他們只不過是兩個。非說他們是“熱鬧”的主體,未免太抬舉他們了。若說看“熱鬧”的眾人取代他們成了“熱鬧”的主體,后者們卻只不過在看,并不是被兩個漢子所看的“熱鬧”。
究竟誰們才是“熱鬧”的主體,姑且暫不分析。
總而言之,我要說的是——中國近十四億人口,喜歡看“熱鬧”的人更多。對他們的頗有敬意的一種統(tǒng)稱是“看客”。自然,那敬意是打折扣的。誰會真的對“看客”有什么敬意呢?
二、世上本無多少熱鬧,有了看客才有熱鬧
還是前邊那例子,比如兩個漢子相向走在既“幽”且“默”的狹長胡同里。讓我們想得極端一點,胡同兩側(cè)都是高墻,還沒窗。
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
第一種情況,相讓而過。大抵又總是男人讓女人,年輕人讓老人。歹徒、醉鬼、惡少另當(dāng)別論。這里單說正常的或較正常的國人。此時我們的同胞也總是會表現(xiàn)出點兒人的好德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