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生女人的來信(1)
- 陌生女人的來信
- (奧)斯蒂芬·茨威格
- 4454字
- 2016-03-14 12:31:41
那天清晨,著名小說家R在山里度過了三天悠閑舒適的假期之后,回到了維也納。他在車站買了一份報紙,瞥了一眼上面的日期,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歲了。”發覺這一點時,他既沒有感到快樂,也沒有感到悲傷。他漫不經心地翻閱了一下沙沙作響的報紙,便租了輛小汽車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仆人報告說,他不在家期間,有兩次客人來訪和幾通電話,隨后把收集起來的信件放在一個托盤里交給他。他懶洋洋地看了一眼,有幾個寄信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把這幾封信拆開看了看;有一封信字跡很陌生,厚厚一沓,他把它先擱到一邊。這時,仆人將茶端了上來,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安樂椅上一靠,再一次翻了翻報紙和幾份印刷品,然后點上一支雪茄,這才拿起方才擱下的那封信來。
這封信約莫有二十多頁,是個陌生女人的筆跡,寫得潦潦草草,與其說是一封信,還不如說是一份草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摸了摸那信封,看看里面是否還有什么附件沒有拿出來,但是沒有。信封上面空無一字,無論是信封還是信紙上,都沒有寄信人的地址或者簽名。真奇怪,他想,又把信拿在手里。
“你,從未認識過我的你啊!”這句話寫在最上面,是稱呼,又是標題。他十分驚訝地停住了:這里的“你”指的是他,還是一位臆想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開始往下看: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為了挽救這條幼小柔弱的生命,我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我在他的床邊坐了整整四十個小時,他得了流感,發著高燒,可憐的身子燒得滾燙。我用冷毛巾敷在他燒得灼熱的額頭上,不分白天黑夜地握住他那雙不時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我也崩潰了。我的眼睛越來越沉,不知不覺眼皮合上了。我在一張硬椅子上睡著了三四個小時,就在這期間,死神奪走了他。
此刻,這個溫柔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兒,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就跟他死去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他的眼睛,他那聰明的黑眼睛剛剛被合上了,雙手也合攏著擱在白襯衫上。床的四個角上高高地燃著四支蠟燭。我不敢朝床上望一眼,也不敢動一下身子,因為燭光一晃動,陰影就會從他的臉上和緊閉的嘴上掠過,于是看上去,仿佛他的面頰在動,我就會以為他還沒有死,還會醒來,用他清脆的嗓音對我說些天真無邪的話語。可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不愿意再往那邊看,以免自己再一次充滿希望,又再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已經死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只有你了,可你卻對我一無所知。此刻,你還完全蒙在鼓里,正在尋歡作樂,或者游戲人生。我現在只有你,你卻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而我始終愛著你。
我拿了第五支蠟燭放在這里的桌子上,就在這張桌子上給你寫信。我怎能孤零零一個人守著我那死去的孩子,而不向人傾訴我的衷腸呢?在這可怕的時刻,不對你說,又叫我去對誰說呢?你過去是我的一切,現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許我無法完全跟你解釋清楚,也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現在頭暈目眩,太陽穴抽搐不停,像有把槌子在敲打,渾身上下都在疼。我想我是發燒了,很可能也得了流感。現在流感正在挨家挨戶地蔓延。果真是這樣,那倒好了,我就可以跟我的孩子一起去了,也不用自己來了結我的殘生了。有時我兩眼發黑,也許這封信我都無法寫完了,但是為了向你訴說一次,只訴說這么一次,我愿意聚集起全部的力量。你啊,我親愛的,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我的一生一直是屬于你的,你卻對此始終一無所知。可是,只有當我死了——此刻,我的四肢正忽冷忽熱地顫抖不止,生命即將走向終結——你再也不必回答我的問題了,我才會讓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還得繼續活下去,我會馬上把這封信撕掉,并將一如既往地繼續沉默下去。可是如果你手里拿著這封信,那你就知道,是個已死的女人在這里向你訴說她的人生,從她有意識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最后一刻為止,她的生命始終是屬于你的。你不必為我的話感到害怕,一個死人已經別無所求,她不需要愛情、同情抑或安慰。我只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請你相信我說的一切,那是一顆為你悲傷的心在向你傾訴衷腸。請你相信我說的一切,我只請求你答應我這一件事:一個人是不會在自己的獨生子死去的時刻撒謊的。
我要向你傾訴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其實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真正開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雜亂無章,充滿悲觀和失望,我的記憶從來不會抵達那段歲月。這段人生就如一個堆滿塵封已久的人和物、結滿蛛網、散發著霉味的地窖,我的心早已對此漠然處之。你出現的時候,我十三歲,就住在你現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這幢房子里,手里拿著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絲氣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層樓,正好門對著門。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們,想不起那個清貧的寡婦(她總是穿著孝服,丈夫生前在財政部門擔任公職)和她那個尚未發育完全的瘦弱女兒。我們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往,仿佛沉浸在我們小市民的窮酸潦倒之中。你可能從沒有聽說過我們的姓名,因為我們的門上沒有掛姓名牌,沒有人來看望我們,也沒有人來打聽我們。再說事情也已經過去很久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肯定什么也不知道,我親愛的。可是我呢,哦,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關于你的每一個細節,第一次聽別人說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瞬間,依然記憶猶新。我怎么可能忘記呢?那個時候才是我人生的開始啊。耐心點,親愛的,我要把一切向你娓娓道來,我求你,聽我談自己一刻鐘,別厭倦,我愛了你一輩子也沒有厭倦啊!
在你搬進我們那幢房子之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丑惡兇狠,經常吵架。他們自己窮得要命,還最討厭鄰居的貧窮,他們恨我們,因為我們不愿意染上他們那種破敗的無產者的粗野。這家的丈夫是個酒鬼,老是打老婆;我們常常在半夜里被椅子倒地、盤子摔碎的響聲吵醒。有一次,他老婆被打得頭破血流,披頭散發地逃到樓梯間,酒鬼丈夫在她身后高聲大叫,最后大家都開門出來,并以報警威脅他才算了結。我母親從一開始就不想和這家人有任何來往,不許我和他們家的孩子說話。因此,他們一有機會就在我身上伺機報復。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他們就在我身后說些臟話,有一次還用堅硬的雪球砸我,砸得我額頭流血。整幢房子里的人都本能地痛恨這家人。突然有一天,那個男人出事了,我們全都松了口氣。我記得那個男人是因為偷東西被抓了起來,他的家人只好帶著那點破家當搬了出去。出租的條子在大門口貼了幾天,后來被揭了下來,消息馬上從房屋管理員那里傳來,說是有個作家,一位文靜的先生租下了這套住宅。當時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姓名。
幾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潔工、裱糊工就過來清掃屋子了,給前面那家人住過后,屋子里臟兮兮的。樓道里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拖地聲、刮墻聲,可是我母親倒挺滿意,她說,這么一來對面那臟亂的局面總算結束了。你搬家的時候我也沒見到你,整個搬遷工作都是你的仆人在負責。你的那位男仆,個子不高,頭發灰白,神情嚴肅,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氣,語氣低調、沉著冷靜地指揮著全部工作。他給我們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因為在我們這幢郊區的房子里,有人雇傭一名男仆可說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其次因為他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但又不因此將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仆役,和他們稱兄道弟地談天說地。他從第一天起就畢恭畢敬地和我母親打招呼,將她視為一位有身份的夫人;甚至對我這個黃毛丫頭,他也以不失認真親切的態度對待我。他一提起你的名字,總是帶著一種敬畏,一種特別的敬意——別人馬上就看出,你們之間的關系,遠遠超出一般主仆之間的關系。我是多么喜歡他啊,這個善良的老約翰,盡管我忌妒他,因為他始終能夠待在你的身邊,始終可以侍候你。
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親愛的,把所有這些瑣碎的幾近可笑的事情都說給你聽,就是想讓你明白,你從一開始就以如此巨大的力量俘獲了我這個靦腆膽怯的女孩子的芳心。你還沒有進入我的生活,身上就早已籠罩上了一輪光環,一種富有、獨特和神秘的氛圍——我們住在這幢郊區大樓里的人(生活圈狹小的人對家門口發生的一切新鮮事兒總是充滿好奇),早就焦灼不安地期盼著你搬進來住了。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見家具搬運車停在大樓前時,我心里對你的好奇心越發強烈起來。大部分家具,凡是笨重的大件物品,早已讓搬運工抬上樓去了;還有一些小件家什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門口,驚奇地望著一切,因為你所有的東西都是那么奇特、別致,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看到有印度教的神像、意大利的雕刻、絢麗的巨型繪畫作品。最后是書,又多又好看,我從來沒有想到,書會有這么多,會這么好看。這些書都堆放在門口,你的仆人把它們一一拿起來,用撣子仔細地把每本書上的灰塵都撣掉。我輕手輕腳地在那堆越來越高的書周圍走來走去,滿懷好奇,你的仆人既沒有把我攆走,也沒有鼓勵我走近;所以我一本書也不敢碰,盡管我很想摸摸有些書的軟皮封面。我只是怯生生地從旁邊看看那些書名,有法語書、英語書,還有些書究竟是什么語種,我也看不明白。我想,要不是我母親把我叫回去,我真有可能會一連幾小時地傻看下去。
整個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老想起你,可我還不認識你呀。我自己只有十來本廉價的書,封面是用破爛的硬紙做的,這些書是我的至愛,我讀了一遍又一遍。這時我就尋思,這個人擁有那么多好書,讀了那么多好書,還懂那么多種文字,有錢又有學問,他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想到你有那么多書,我心中不由對你生起一種超凡脫俗的肅然起敬之情。我試圖想象你的模樣:你是位老先生,戴著眼鏡,留著長長的白胡子,和我們的地理老師差不多,而不同的只是你更英俊、更善良、更溫雅——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我就確信,你一定長得很英俊,盡管我當時一直想你是位老先生。就在那天夜里,我還不認識你,就第一次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搬進來住了,可盡管我拼命偵察,還是沒能見到你的面,這使得我更為好奇。到第三天,我才終于見到你。我當時真是大吃一驚,可以說是震驚,你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和孩子想象中的圣父形象毫不沾邊。我夢見的是一位白發老人,戴著一副眼鏡,慈眉善目,可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你現在的模樣還是和過去一樣,你的樣子始終沒有任何變化,歲月在你身上飄然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你穿著一套迷人的淺褐色運動服,總是兩級一步地上樓,動作像個男孩一樣輕盈。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那生機勃勃的臉,以及漂亮、有光澤的頭發,我的驚訝簡直難以言表:真的,你是那么年輕英俊,身材頎長,動作靈巧,我驚訝得嚇了一跳。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在見到你的最初的瞬間,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你的獨特之處,我和其他所有認識你的人都很意外地在你身上感覺到了這一點: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是一個情欲旺盛、放蕩不羈、沉迷于玩樂和冒險活動的男孩,又是一個在你從事的藝術領域里無比嚴肅、盡職盡責、博覽群書、學富五車的男人。我當時無意識地感覺到,你過著雙重生活:一種生活有著明麗的一面,可以對外界開放;一種生活則是十分陰暗的一面,這一面只有你自己知道。后來每個人都對你有這種印象。這種隱藏最深的兩面性,你自己的這種秘密,我這個十三歲的女孩,第一眼就感覺到了,當時像著了魔似的被你深深吸引住了。